《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是周星驰电影中对内地青年产生最大影响的作品。文化人看到了影片中的种种文化内涵;年轻人,特别是大学生将其视为宿舍及网络文化中的首选话题;电视台也极为热衷在大的节日反复播出;电影中的精彩对白广为流行。这部电影使周星驰现象的文化价值得到全面肯定。
偶然翻出鲁迅的小说,重读《在酒楼上》,吕纬甫说:“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看了这段话,忽然就想起《大话西游》来。人的一生,大抵总要如吕纬甫的蜂子或者蝇子一样,在不同的空间穿梭几次的,比如你从东北到了北京,又从北京到了广州,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回东北的,和《大话西游》里的至尊宝的区别不过是他在时间里穿梭,而你既不是神仙,又不是妖怪,只能在空间里行走罢了。
当至尊宝再一次借助月光宝盒回到水帘洞前时,他遇到了紫霞----这个将要给他三颗痣的少女,那一刻,他迷失了自己。神仙?妖怪?谢谢。都不是,又都是,到底至尊宝是谁?他不知道,就像你也很难知道自己是谁一样,没人知道,因为我们都是凡人。只有到了春三十娘的剑刺穿他的心脏的时候,他才终于找到了自己,而这时,一切都晚了,至尊宝已经从一个山贼头目变成了孙悟空----从凡人变成了神仙,没有了一切凡人欲望的神仙。
成了神仙就有神仙的责任,只要我们能够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我们就不再是凡人。一般来说,在神话故事里,神仙其实就是成年人的化身,虽然也有荒唐的念头和滑稽的语言,但神仙必须担负神仙的职责,而凡人都是些混沌未开的孩子,正如电影里唐僧所说:就算是妖,只要有了恻隐之心,也就不再是妖了,而是人妖----半人半妖的东西,起码有些许人性了。而只要承担起了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自然也就不再是凡人,而是神仙----成年人了。
我们总会问自己我是谁,总结一下,你就是应该承担责任的人。我们生在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一些使命感,就像孙悟空就是为了保护唐僧取经而生一样,这是宿命,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宿命,不要试图去逃避,从自发到自觉,从自在到自由,质变的时刻就是你认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刹那。一旦你认识到这一点,恭喜,你长大了。
人生不是单线条的,纷繁复杂的纠葛总会缠绕着你,比如亲情、比如爱情,自然,责任有时也包含在亲情和爱情当中,但不总是这样,一旦这些和责任义务发生冲突的时候,该怎么办?胆小鬼选择逃避,勇士选择直面,但是,勇士也是血肉组成的啊,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这就是人类永恒悲剧的发源地,真的勇士,没有能修成正果的,比如曾经是至尊宝的孙悟空。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但是我没有珍惜……”我想我能理解戴上金箍咒前至尊宝说这话的心情,这意味着为了责任放弃爱情,但是果真能放弃吗?正像前面所说,没有人能放弃,于是,悲剧发生了。
第一次看到紫霞头一歪,滑向无边无际的空间时,很多人的眼泪都会不争气地流下来,但是再看几遍,都会茫然不知所措,是啊,换了你呢?你怎么办?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爱德华八世那样放弃国家的责任做戏水鸳鸯,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格瓦拉一样放弃生活去为信仰战斗,人生是苦的----对于那些有责任心又有血有肉的人来说。所以雷马克叹息:他们在苦熬。
每个人都在苦熬,试图熬过爱与责任激烈交战的界限,而责任也是蕴涵着爱的啊。还有恨呢?人类所拥有的不仅仅是爱,更多的是恨,有一个寓言,结论是,如果50年后你在街上遇到一个曾经的仇人,他对你说:我还恨你。那你一点也不要感到奇怪,而如果50年未见的人说:我依然爱你。那多半是不真实的,时间的水只浇灌仇恨,不浇灌爱。从这个角度来说,唐僧才是《大话西游》的主角,他几百年几百年地取经,为的就是熄灭恨的火焰,把爱重新撒向人间。爱不需要理由,恨需要很多理由,看起来爱比恨容易,可是为什么这个世界恨远远大于爱呢?我不知道答案,我只知道,由爱生恨易,由恨生爱难,这正是人生苦难的渊薮。
至尊宝或者说孙悟空就在这苦难的时空里颠三倒四,循环往复,几乎没有结局。
我很难想清楚这个故事发生的确切时刻,正如二当家的第二次看到至尊宝借助月光宝盒升天的时候一样“哇,又升天了。咦,为什么要说‘又’呢?”是啊,为什么要说“又”呢,我们的生活能说出此时此刻的这个“又”吗?我们是不是常常会对生活中的某个场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呢而这场景又是绝无曾经发生的可能呢?这可不是电子游戏,一切都可以Save&Load,对我们来说,生活难道不应该是单线条的吗?但是《大话西游》显然不是,它采用的是环行结构,让我们知道苦难是转圈的,没完没了,无止无休。
采用时间穿梭方式完成的作品有很多,比如早些时候香港李碧华的《秦俑》(《古今大战秦俑情》),不同的是《秦俑》的结构应该算是单线跳跃而已。和《大话西游》比较接近的是施瓦辛格的《终结者》,终结者的怪圈是这样的:“我”在21世纪派父亲穿越时间,到80年代来拯救母亲,而这时父亲和母亲相爱有了“我”,这样一个怪圈是不可能有开头的,是母亲受孕在先,还是“我”派父亲在先?
荷兰版画家埃歇尔的作品常常使我们感受到这样迷人的想象力,在他的作品里两只手可以握着铅笔互相画出来,一只蚂蚁可以演变成八只,每只都在一个莫比乌斯圈上不停地爬形(时间的圈,还是空间的圈?)最为奇妙的是,同一平面的水竟然能够通过瀑布形成完美的循环。
自然,《大话西游》的循环比这更复杂,复杂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编剧根本没想让你知道事情的开头或者结尾,换句话说,故事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每天都在发生着,正像《追捕》中的检查官杜秋冬人的话“哪有个完哪”。从500年后回来,500年前的故事已经有了变化,再回去的话还会有相同的结局吗?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中演绎了尼采“永劫轮回”的概念,我总想起他的另一部小说里捷克那位领导人的帽子,人被从照片里清洗掉了,但是帽子还在,代表着他原来所在而现在空空荡荡的位置。一顶帽子告诉我们,有些东西是无法抹杀的----I Will Be Back。
《大话西游》的主人公们(我们?)就在这劫数里存在着,证明他们存在的自然不是捷克领导人的帽子,而是其他一些小道具,比如紫霞的手铃,比如菩提的照妖镜,再比如白晶晶的项链坠、紫霞的凌霄宝剑,更比如那个月光宝盒。让我们不得不佩服编导的是,一出戏里能成功地运用一个小道具并不难,难的是能成功地运用无数的小道具,每个小道具的出现都会让我们想起什么或者伤心或者悲惨的往事来。一个戏剧理论家曾经说过类似的话:你看到伯爵夫人的床底下有一只不属于她的鞋,你的想象力开始勃发,由此得到了一出上好的戏剧,但是最后你会发现,在戏里,那只鞋子已经不见了。所以最重要的不是月光宝盒,自然也不是伯爵夫人床下的鞋子,而是通过这些小东东表现出来的矛盾与冲突。看过《大话西游》,我们甚至会忘记月光宝盒的存在,而记得真真切切的是紫霞留在至尊宝心里的那滴眼泪。
面对《公民凯恩》,如同面对一座高山;面对《乱世佳人》,如同面对生活的大海;而面对《大话西游》这样一部作品,你会发现高山不见了,大海不见了,只剩下你自己做《思想者》状,是在思考?还是迷惘?
哇,我又说出这样的句子了。咦?为什么要说“又”呢?
(文/王小山)
来源:凤凰论坛 实习编辑:舒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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