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对话陈道明:我是不往人群里走的人

来源:南方周末
2010-07-30 07:47:03

大家现在都搞快餐,都觉得“花无百日红”,抓住当前的机会,走哪算哪,抓住今天的钱再想明天的事。钱现在成为了惟一标准。有收视率、票房,赚到了钱,就成功了。综观我们现在的文化现象,不管什么艺术、什么行当,都在高喊着“金钱万岁”、“向钱冲”,我们还要不要留一席之地,给真正的本土文化留点生存空间?

南方周末:你不喜欢商业化?

陈道明:关键是商业化要有一个度,文化变成金钱,金钱置换文化,要有度,不能把所有的文化艺术、教育科研全部推向市场,全部走江湖去赚钱。我在天津人艺工作过,现在许多文艺院团,走向市场后基本上都变成了江湖班子,说白了,耍玩艺谁耍得能吸引人,谁就能赚钱,最后赚钱成了惟一的标准。

难道所有存在价值的最高标准就是钱?那社会的德行到哪里去了?可能这个问题不是我该问的了。把张艺谋都挤到只能拍“三枪”这样的电影了,这个社会的价值观还在吗?过去我们文人还讲点风度,还讲点知识,哪怕是虚伪的也好。现在金钱变成主宰,都变成既得利益者了。

我着急的就是人性、价值观的堕落。在某些地方,我们在退步。我们不怕慢,就怕退,哪怕停着不动也行,退就不可以了,就像车不怕走,就怕停,更怕往后退,可现在往后退的地方很多。

不久前,我监制电视剧《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片子拍得很好,到了电视台,他们说“片子拍得很好,不用看”,但就是不肯播。我当时就说:“是不是我们的电视剧没有杀人放火?我不卖了!”

南方周末:他们怕没有收视率,没有收视率就没有广告,没有广告就没有钱。

陈道明:我就想问咱们的电视台,全国十几亿观众,是不是所有人都看那些戏说、恶搞、枪战?那些渴求文化、渴望安静的人不是观众吗?电视台有文化的导向功能,不能一味追求收视率,不能眼里就是钱。

我觉得现在没意思,特别想念上世纪60年代的那种纯朴、70年代的上进、80年代的创新和无畏。到了90年代,商业消费时代来了,发展到现在愈演愈烈,把文化当成商业。似乎什么都是文化,到处都在谈文化,但都把它当商业的外衣。

一个甚至一批不好的电视台会起什么样的作用,对社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没人想、没人问、没人管,电视台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什么收视率高就放什么,怎么能这么纵容它们呢?

而且现在主宰电视台的收视率调查数字居然都是假的,调查的结果都是假的,调查标准也没有。谁是标准?这些假收视率影响着广告投放,影响着电视台播放什么样的电视剧,影响着几亿老百姓,但它的基点是假的。靠谎言赚的钱,是结构性的说谎,一个社会结构在讲假话,但是没有人处理它们。

南方周末:为什么没有人处理?

陈道明:因为我们的文化始终没有立法,天天靠着通知、电话、打招呼,靠这些指导性的意见、政策办事,这政策可能今年是这样,明年又变了。

我们经常抽自己嘴巴,于是乎权威性越来越淡了、弱了。我记得很多年前,广电总局明确说,主持人第一要说普通话,第二不许染头发,现在照样又没人管了。当一个社会结构没有权威的时候,你仔细想想这个社会是什么样?无序,混乱,各自为政,想干嘛就干嘛。

我不觉得电视剧有多渺小,也不觉得电影有多伟大

拍戏不自在,要受各个方面的约束,所以我经常拍完一部戏,歇一年到两年。

南方周末:你最早是从电影《今夜有暴风雪》走进影视圈的,为什么电影代表作很少,反而是电视剧代表作很多?

陈道明:我不太认同电影和电视剧有高尚和低级之分,我不觉得电视剧有多渺小,也不觉得电影有多伟大。

我不会因为电影是胶片、是大银幕,就看低电视剧。其实电视剧从技术角度比电影难演,一部30集的电视剧天天在播,让观众不烦你,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我这个人在影视行业没有太大的梦。因为演《我的1919》得华表奖,当时我上台发言时说了几句话:当电影低迷水落石出的时候,我得了这个奖,我很惭愧,我希望有一天电影水涨船高的时候,我再能拿奖。其实我对奖也兴趣不大,那都是演完以后的附加物。

南方周末:为什么?

陈道明:演员是我的一个职业,我当时进这行,就是为了避免上山下乡,有一个正经的城里饭碗,这个饭碗跟文化沾边。那时候都是大锅饭,主角和配角的收入相差不大,一年也拍不了几部电影,电视剧则根本没有。

起步阶段我没有经历过急功近利的熏陶,所以思考问题的方式跟现在的演员不同,他们接受的教育可能是以竞争为主,甚至可能是你死我活的,我们经历的那个年代没有太多功利性。

实事求是地讲,演好一场戏,它不会让我很兴奋,演不好也不会让我多沮丧,我觉得我的工作做完了,我没有那种“有一天‘花儿不再红’怎么办”的想法。

南方周末:你是个早熟的孩子吗?我采访过的陈冲、刘晓庆、潘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因为一部电影红得发紫了。

陈道明:她们过早地裹在了名里,那时候没有什么利。她们出名比较早,我是学话剧的,从群众演员开始做,跑了很多年龙套,没有太多出人头地的愿望,一是觉得自己能力有限,另外觉得出名这事离我比较遥远。

后来走红,也属于命好,我没有积极地做过一件事情,一直处于消极和被动状态。有人找我来了,合适我演就接。尤其是这些年,哪怕是一些不那么好的电视剧,找我来一说、两说,到第四说我就说好吧,拍吧。

我喜欢自由自在,在不妨碍和伤害别人的情况下,我心中要自在。拍戏是不自在的,要受各个方面的约束,所以我经常拍完一部戏,歇一年到两年。我不接戏拍不是我要积蓄文化能量之类的,没有那么高尚,我就是想自在。按理说应该玩命地往前走,尤其是所谓生命最成熟的时候。

南方周末:是,我们都觉得你到了黄金季节,在有限的时间段里,你应该多留一些经典的形象。

陈道明:如果为名和利,我就要年年拍,甚至一年拍几部戏。《围城》之后,我就是这样拍两部歇一部,拍一部歇两年。去年拍完《手机》和《唐山大地震》,今年谁找我拍戏都不接,不管谁来了都直接回绝。那些制片人问我为什么,我说就是想给自己一点空间。

随着年龄的变化,我的人生观有一定的转变。我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得出一个结论,真正的成功人士回首望其一生时,有多少时间属于自己支配,有多少事情是自己想干又干成的?如果你有很多想干又干成的事情,你这一辈子活得不管是穷或富,也不管是有名还是无名,你都是最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