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谍战题材塑造了我,却也伤害了我的文学追求

“整整八年,没出新书,老母亲以为我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超越自我当然困难,但不超越是死,死于平庸和自我重复”  “我一直在挑战自我,想回到童年、回去故乡,试图超越自己。

麦家:谍战题材塑造了我,却也伤害了我的文学追求

来源:文汇报    2019-04-02 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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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02 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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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八年,没出新书,老母亲以为我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但说真的,我没偷懒,一直在伺候‘它’,改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出头了。”4月的春天里,著名作家麦家的25万字最新长篇小说《人生海海》上市,距上一部长篇《刀尖》已有八年。

昨天,麦家在接受本报记者独家专访时谈到,写作中他有一点小小的心理暗示——换个题材,不写谍战了,我照样风生水起,“说不定还能写得更好”。

这次,小说里不再是云谲波诡的谍战世界,文学的聚光灯下也并非传奇式的孤僻天才。《人生海海》讲述了一个人在时代中穿行缠斗的一生,藏着日常况味,也有时间带来的仁慈。“人生如海,总有阴冷暴虐的水域,也有轻柔温暖的洋流。新长篇更多是由我的童年经历和记忆发酵酿成的一坛老酒,我希望它能散发出故乡独有的气息、情感、味道,捕捉到过往年代的氛围。”

谍战小说是麦家的醒目勋章,也是这些年他极力摆脱的标签。根据麦家长篇小说《解密》《暗算》《风声》等长篇改编的影视剧,开启了中国谍战书写新格局,一度掀起当代谍战荧屏浪潮;2011年的《刀尖》仍是延续过往的路子,麦家却直言“破绽百出”。“谍战题材塑造了我,带来巨大名声;却也伤害了我的文学追求和抱负,是时候卸去惰性了。”

从逃避到和解,一辈子总要有一部写故乡的书

“所有情节都源自我的童年所见所闻,但它们不是简单复制过往的照片,我借小说涂抹出自己的画卷”

麦家有个执念,故乡是绕不开的,一个作家一辈子总要有一本关于故乡的书。“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逃离故乡。童年,是我的一个伤疤,它的痂结好了,不想轻易抠掉,但总有一天要用文字去直面,这是我的宿命,是无法逃避的。”麦家坦言,这部和故乡有关的小说,既是对童年的一种纪念,也是和故乡的一种和解。

新作《人生海海》从缠绕着很多谜团的主人公展开,而叙述的视角,来自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在“我”这个小孩看来,主人公行为举止古怪,能扳着手指头一个个数来。想要知道秘密的人和藏着秘密的人都有私心。于是,曾风光无限却“败落”隐没在村里的主人公、可恨又可气的小瞎子、重情重义却引来流言蜚语的父亲、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爷爷……他们与主人公的人生纠葛交缠,故事在窥探欲与守护欲的对抗中推进,矛盾最终在一夜之间爆发。

主人公为何在村子里度过后半生?终身不婚的决定背后有哪些秘密?几十年后,当初的孩童在海外历经世事变迁,再一次回到故乡,才真正琢磨出主人公曲折足迹的全貌。这一刻,命运的答案、牌面的谜底,逐一揭晓。

麦家还记得,11岁的某个下午,他与同学,远远瞧见一位老人挑粪。从那之后,这个老人就像种子,扎在麦家心里,也幻化成《人生海海》故事中极力守护的秘密。“不过,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并不用和小说对号入座,所有情节都源自我的童年所见所闻,但它们不是简单复制过往的照片,更像是画家手中的颜料、素材,经过这些年的沉淀再加工,我借小说涂抹出自己的画卷。”

从天才到凡人,最想“解密”的依然是人性密码

“为新书上市,我拍了一组照片,打了粉底,描了眉毛,漆了发际线。年纪大了,该是直面生命重量的时候了”

去年春天,知名评论家雷达去世时,麦家写了一篇怀念文章,文中透露“我正在写一部对我来说罕见地具备人间气和血肉感的新作”,没错,就是《人生海海》。而如何多一些“人间气”和“血肉感”,正是雷达生前对麦家的劝告。

这次,麦家终于从传奇天才转向普通大众。如果说《解密》里从事破解密码的特殊职业者,以天赋极高的智商、孤僻冷漠的性格、幽深莫测的命运,吸引读者一路追看;《暗算》塑造秘密天才的依次登场、绝地厮杀,那么《人生海海》更多是关乎普通人的命运,和朴素生活中蕴含的风险与风光。

“我想写的是在困顿中诞生的幸运,在艰苦中卓绝的道德。我要另立山头,回到童年,回去故乡,去破译人心和人性的密码。”麦家直言,此前写的更多是“非典型谍战”,他的终极使命是探寻人性起伏,“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次新作谈不上完全意义上的转型,而是更彻底地直抵人心。”于是,小说新作里,人性如此难以捉摸,以至于一个人会被最可笑的欲望、莫须有的流言击垮,引发一连串悲剧;而人性又是如此高尚,能够支撑一个人在潮落中坚守自己,静待潮起的那一天,尽管可能被别人贬为笑柄。

写作《解密》,麦家花了11年,他形容那漫长的写作过程就像和“作女”谈了一场恋爱,抵上了他的全部青春、半部人生。到了《人生海海》,2014年8月起笔,熬了四五年,麦家连连感叹:“憋的这几年,有痛苦,有纠结,写长篇小说真不是人干的活,那种孤独,写东西时旁边不能有人,时间跨度又特别长,人生观会发生变化,但一个姿态和调子要保持下去,特别难。”

就在写《人生海海》的这几年,麦家的小儿子出生了,小名嘀嗒。“比起来,小说这个孩子才难生,不但是长时间的情感守望,也是智力和体力的双重负荷。”麦家记得,作品即将完成之际,自己仍在不停地修改文稿。虽然每次修改后都说“累了累了,不碰了”,可第二天一大早又会“食言”,继续打磨稿子,反复思考和调整看似不够完美的细节。

就这样前前后后改了七稿。后来,好友兼同行的莫言有句评价,让麦家吃了定心丸:“《人生海海》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它能把不存在的人物写得仿佛是我们的朋友。”

这也是麦家的野心,他希望小说中人物的落魄与自得,就像我们熟悉的父辈或邻居,看得出时间摔打过的痕迹、岁月淬炼过的神情。“为新书上市,我拍了一组照片,打了粉底,描了眉毛,漆了发际线,老母亲说,这样子好看,但再过20年,什么妆都装扮不了我了。老母亲八十八,眉毛都白了。”今年55岁的麦家自嘲,“年纪大了,该是直面生命重量的时候了。”

从回归到再出发,这是属于一个作家的英雄主义

“站起来的你会发现,趴下的样子是难看的。超越自我当然困难,但不超越是死,死于平庸和自我重复”

“我一直在挑战自我,想回到童年、回去故乡,试图超越自己。”麦家将新小说形容为“一次鼓足勇气的冒险”,“好多次我都觉得不行了,准备认输了,但正是书里主人公的非凡人生经历、在命运面前不服输的倔强,鼓励我一次次站立起来。站起来的你会发现,趴下的样子是难看的。超越自我当然困难,但不超越是死,死于平庸和自我重复,我要感谢自己咬紧牙关写完了新作。”

人们常说,“戏我不分”,写小说到耳鬓厮磨乃至走火入魔,人物角色反而会从作家的笔端独立,日益强大,影响作家的潜意识。“生活让他穿越了生死恐惧和世态炎凉,变得大彻大悟,笑傲江湖。他知道怎样在风光处耀目,也知道怎么在卑贱中生活。”麦家说,《人生海海》中几乎每个人物都经历过艰辛、抉择,最终找到自己与人生相处的方式。

这个书名来自一句闽南方言,形容人生像海一样复杂多变,每个人都会经历苦难。“人生海海,潮落之后是潮起。你说那是消磨、笑柄、罪过,但那就是我的英雄主义。人生海海,敢死不是勇气,活着才需要勇气。”麦家的解读使这个词又更深一层:既然每个人都跑不掉逃不开,那不如去爱上生活。

这又何尝不是一个作家的英雄主义。2008年获茅盾文学奖、代表作《解密》被选入“企鹅经典”文库,译成30余种语言、影视剧改编人气爆棚……在中国当代作家的序列里,麦家是绕不过去的独特现象。但他内心隐隐有个声音,“成功也是一种障碍,写多了容易自我重复,不想再循着套路打转。”他选择告别谍战,“因为我对纯文学有一种足够的敬意,甚至到了膜拜的地步。”麦家觉得,写小说就像过日子,幸福且残酷,“好小说像一棵树的成长,非得要扎深了根,历经生死跌撞,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有人说,稀奇古怪的故事和经典文学的直线距离只差三步。但走不完的也正是这三步。”导演王家卫说过,麦家的了不起,正在于他走完了这三步,且步伐坚定,缓慢有力,留下的脚印竟成了一幅精巧诡秘的地图。

(许旸)

【责任编辑:舒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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