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零读波斯:一样的伟大 不一样的沉重
◎陈彬彬
伊朗,对于大众而言,这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语。熟悉是因为,相对于中东其他国家,伊朗在国际新闻舆论中的话题度很高,我们知道它受美国制裁,知道它是一个虔诚的伊斯兰什叶派国家,知道这里的女性严格地戴头巾、穿黑罩袍。我们也会将伊朗等同于波斯,我们听说过波斯猫、波斯地毯、波斯商人,也知道很早很早以前,中国就和波斯有生意来往。但这个国家历史如何,文化怎样,和中国比较,有什么差异?对于这些,我们感觉自己知道点什么,又说不出什么。
读书是治疗精神疑难杂症的良药。想了解伊朗,不妨找点儿相关的书来读读。然而,书,读书,读好书,什么是好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义和要求。比如像我,我希望所阅读的书不那么艰深晦涩,同时又能给予我一定深度的知识,也就是兼顾通俗和学识。在这一方面,李零先生的书值得推荐,他的最新书《波斯笔记》,依旧秉承他的这一“优良传统”。
扭扭头,治一下“僵脖子病”
《波斯笔记》是一本有趣、有思想的综合性学术读物,内容颇丰富,不仅有历史、地理、考古、艺术等人文知识,还有作者日志,一种独特的私家叙事。该书分上下编,上编撰写的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世系、政治地理、政治制度、宗教;下编所涉及的时间段稍长。就本书的内容而言,章章都是专题研究,如果放在大学课堂上,那应该是给硕士或者博士开设的课程。作者从研究主体出发,讲与伊朗四周的关系影响、与中国的对比。
虽然内容颇具学术性,但《波斯笔记》一书的语言极为通俗易懂。李零先生对语言的掌握实属武林高手段位,看似风轻云淡的语言,内藏深厚的功力,或为思想的,或为学识的,而这似乎也是他的一贯风格。
下面,我们摘选一小段读读: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表面上,波斯是渔翁。波斯说,你要民主,我给你,所有小国都实行民主制;你要自由,我也给你,所有小国都实行自治。前提是只许独立,不许联合,除了波斯,谁也不许干涉他国事务。这种民主、自由是在大国的掌控之中,闹来闹去,正中波斯下怀。”
《旧唐书》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在自序里,作者交待了自己写这本书的目的——“换个角度看波斯,也换个角度看希腊”,而这种变换维度看历史也实属无奈之举,因为这个时代都得了“僵脖子病”,人人都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看西方。脖子酸了,就该扭扭、转转,看看另外一个方向,这是人之本能。绕开种种强势话语,进入到波斯——伊朗这个文明本身,看看它历史上发生的事,看看它留下来的遗产,思考它的种种疑难。
强扭的瓜不甜,把思考的空间留给读者
伊朗历史,大概从公元前3500年,埃兰王国时期就进入人类文明史,这是实打实的上下五千年历史,如果照四舍五入,那就六千年了。五六千年的历史,太长,难以一一叙说,《波斯笔记》主要选取了其中一段,阿契美尼德王朝,也就是我们常听到的波斯帝国时期,政权存在时间是公元前550年—公元前330年。阿契美尼德王朝,是伊朗人甚为骄傲的朝代,好比中国人所自豪的大汉盛世,它们留给伊朗人的文化遗产也极为丰富和宝贵。现在考古发现的几大宫殿遗址都是这一时期的,帕萨尔加德、波斯波利斯、埃克巴坦纳、苏萨,这些地方的宫殿遗址还残存着敦厚的柱座、数量极多的柱基,色彩鲜艳、图饰美丽的彩砖,这些都在昭示着往日的繁华,波斯帝国的鼎盛国力。
阿契美尼德王朝和秦朝,作为人类文明史上早期的统一国家,或称为帝国,一个建立于公元前550年,一个始于公元前221年,经常是学者对比研究的对象。这两个帝国在统治方式和政治制度上,有着很多相似的手段和方法,比如将一个大疆域分为若干个小行政单位进行统治管理,当时波斯帝国采用的是行省制,而秦代采用的是郡县制;另外,不仅秦代有“书同文,车同轨”,波斯帝国也实行过统一文字、统一法律、统一度量衡。由于诸如此类的巧合,也曾有研究将秦帝国的制度建立视为受波斯帝国的影响,这不妨是学术研究的思路之一。但是,《波斯笔记》一书对于此类问题,另作处理,仔细地将波斯帝国的行省和秦帝国的郡县一一列举出来,指出看到的现象,至于内部是否存在某种联系,则不在作者书写的范畴内。不给予答案,把思考的空间留给阅读者,这也是一种不错的制衡方式,因为对于早期的跨文明研究,我们现在掌握的资料太少,一分材料,一分话,而未来考古能带给我们的可能性又很多。“强扭的瓜不甜”,找不到联系,那就不强牵扯起来,多闻阙疑。
最喜欢的头衔是“读者”“学生”
李零先生是个奇人
作者介绍页中写道,作者最喜欢的事情是读书,最喜欢的头衔是“读者”和“学生”,觉得一辈子当这个也不寒碜。“读者”,可以不断地汲取知识,阅读自己喜欢的书;“学生”,可以无止境地求知,在无知中探索有知。明明可以选择更权威的身份——“作者”和“老师”,李零先生却选择了“读者”和“学生”,大道至简,先生极为通透。
《波斯笔记》的书写,潜伏着一种“读者”的视角,即如果“我”是读者,一本书怎样叙述才能让“我”明白,怎样讲述才不会那么枯燥。如此,这本书时时在体谅读者,如主体本是讲阿契美尼德,却先普及了伊朗通史内容,从而让读者对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历史地位有一定的感知;在前言中介绍伊朗地理、人民,从而帮助读者理清后面会次第登场的民族。在细节方面,为了帮助读者不为阿契美尼德王朝复杂的世系所烦扰,书中用线图的方式一一标明世系;为了统一既有翻译或研究书籍中历史人物名字,该书一一以图案的方式标示出来。站在读者的位置,为他人着想,因此《波斯笔记》虽然内容很学术,但是理解起来却并不费力。
李零先生可谓一“奇人”,从前他的研究方向大都是关注中国早期文明,偶有文章研究涉及异域文明,如格里芬、狮子、裂瓣纹银盒等。今年先生出书,出的还是一套研究波斯史的书籍,着实让人惊诧,有一种“横空出世”感。其实不然,早年,先生陆陆续续有留意两河流域和欧亚草原文明的东西,从《波斯笔记》最后五章里,我们可以了解到,至少从2012年,先生已经开始系统地搜集两河流域古文明的资料,借着开会机会,跑遍了德国、美国、法国各大博物馆,网罗各种与两河流域有关的物质资料。
与中国考古学一样,伊朗的考古也是在西方刺激下发展起来的,西方先挖下第一锄头,因此,很多的考古报告与文物存放在美国、法国、德国、英国等,因此若研究伊朗,以上几个国家的相关资料不能放过。作为研究对象的源头——伊朗,先生曾分别于2012年、2017年、2018年考察过,很多地方如波斯波利斯、帕萨尔加德、帝王谷、埃克巴坦纳等,先生重复地去,拍照,找更详细的资料。因此,我们看到的“大跃进”,背后其实藏着先生长期的辛劳和勤奋,从零开始,先生一点一点砌成了现在的大部头。
波斯与中国,一样的伟大不一样的沉重
伊朗和中国,两个古老的亚洲国家,一个西,一个东,有点儿像咱们民间两个有名的守门神——秦琼和尉迟恭。和中华民族一样,伊朗也历史悠久,上下几千年,远观,似乎气势磅礴,有着千军万马、声震山河的浩荡气魄,但是近观打量,这种千年文明的持续却是在一茬儿接一茬儿的战争和动荡中幸存,历经灾难,满身硝烟,伟大而沉重。
历史进程有着惊人的相似,但结果又大相径庭。古代伊朗历经数难,亚历山大远征、阿拉伯入侵、突厥入侵、蒙古入侵,阿拉伯人统治伊朗长达了六百多年,伊朗的宗教,由琐罗亚斯德教变更为伊斯兰教,文字书写体系也改用阿拉伯字母。直到现在,伊斯兰教仍是伊朗国教。中国历史上,不少朝代,如元、清也曾是少数民族掌握政权,然“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些民族均汉化了,成为我们中华民族中的一分子。纵观伊朗的古代史,外族入侵带来的是本土文化改易,而中国历史,少数民族执政结局是被同化。这两种不同的文化融通方式,很难以好坏的标准去评判,伊朗式强调的是文化的可塑性,而中国式着重的是文化向心力,或者说吸附力,但两者在本质上都归根于文化的包容性强,也算是殊途同归。也许,这正是两种古文明能绵延千年的密码。
关于伊朗文明的包容性,穿插一个小故事来旁证下,得以管窥。在德黑兰大学历史系交换期间,曾和伊朗同学讨论关于外族入侵问题,我问伊朗同学:“你们伊朗人人高马大的,为啥和别的民族打仗老打输?”伊朗同学回答:“这个,我也不知道。”他又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但是,尽管我们总是输,我们的文明依然一直延续,从未中断,这不也是值得自豪的吗?”我愣了一下,惊讶于这位同学的思路,笑着回答:“你们伊朗人心大!”即使在当前美国极限施压状况下,伊朗人的日子仍会细水长流,慢悠悠地过下去。
包容性是古老文明长存的核心原因之一,这种特性如同水,能柔能刚,克服重重阻力,勇往直前。如今,伊朗困难重重,但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未来的世界属于谁,谁又知道呢?
(陈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