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院线容易出黑马。2018年11月,一部《无名之辈》横空出世,证明了自己并不是无名之辈;今年《扬名立万》低调登场,却真的要扬名立万了。本片的成功首先源于有效嫁接了喜剧和悬疑两个最讨巧的类型元素,“喜剧+悬疑”是条摆明了的捷径,谁都看得见,但几年下来,观众有目共睹,能走好的没有几个。本片在结构上十分严谨,表达上又相当克制,简单说,就是把A故事(情节故事)和B故事(情感故事)都讲得扎实、精彩,这一点是很见功力的。
影片对A故事的铺陈很有耐心,却始终在给观众搭建观影期待,从一个普通的密室悬疑套路切入,层层展开,渐入佳境。故事发生在抗战胜利后的上海,电影大佬路子野组织了一次剧本会,编导演制各有代表出席,一开场就直接架起密室结构。这一层表达中规中矩,众人三言两语插科打诨就把人物特点和相互关系交代清楚了。其间充满了电影人的自黑桥段,貌似不留情面地展示了各个行当的不安与局促。众人经过一番求同存异的相互diss,终于达成一致,即通过合作完成一部电影,实现摆脱各自困境、走向扬名立万的小目标。正当观众以为自己在观看一部讽刺喜剧时,电影从编剧李家辉发现脚镣开始,进入了第二层叙事。
凶手在座、剧本会现场即案发现场这两个情节点是电影宣传时被反复提到的明码。照惯常的观影期待,在座的凶手是谁,众人与凶案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应该是两个核心推理点。出乎意料的是,电影在展开第二层叙事伊始就点明了凶手身份,并且告知观众参加剧本会的人与凶案都没有关系,同时他们已经知晓自己置身案发现场。于是,两个最核心的推理点瞬间灰飞烟灭。观影期待落空的观众此时会有些不知所措——接下来我们要看什么呢?
此时,影片将焦点拉回剧本会:为了拍出一部轰动上海滩的好电影,众人需要挖掘凶手动机,还原作案过程。相比漫不经心,甚至打算退群的其他人,一根筋的编剧李家辉是唯一想要知道真相的人。天花板上的挂钩、墙上的名画,以及房顶的通风管道都成了新的突破口。李家辉通过自己的分析判断,把一系列细节进行拼贴组合,正当凶案真相即将浮出水面时,凶手却突然闯入密室,电影由此进入第三层叙事。
第三层叙事的核心任务是让整部电影的A故事实现自洽,而篇外人物夜莺的出现是完成这个任务的关键。导演在这一阶段将影片前面所有提及的线索进行梳理,通过李家辉的视角让整个凶案过程得以还原。而其高明之处在于,此时的李家辉和观众都不知道,他们正在一步步走入凶手设置好的圈套之中,为最后的反转埋下伏笔。这时,余皑磊扮演的黑警率队出现,把叙事推入第四层,但这一层其实是和第三层并置的:故事并没有纵向推进,而是在内涵层面得到了意味深长的延展。
谈论第四层叙事之前,必须要提到影片中一个重要的道具——摄影机。路子野原本打算用一台摄影机记录剧本会的过程,可每当众人意识到摄影机在场的时候,便纷纷变得言不由衷,甚至在说真话之前要先关掉摄影机。这一连串设计不言而喻,摄影机此时象征着媒体,而它的作用即是媒体本应发挥的第四权力。摄影机本该是独立记录真相的,然而它却可能随时被关掉或者打开,此时的真相也就成了任人打扮的标的物,第四权力可以被肆意践踏的意指昭然若揭。黑警号称自己是踩灭火苗的人,那个火苗当然就是真相。他自以为手握权力无所不能,而凶手偏偏要点燃火苗,让真相这把大火烧遍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这一段隐喻设计堪称精妙。
再来说说本片的B故事。男主人公李家辉原本是一名记者,对追逐真相有着无尽的执着。他坚持认为写文章不可以说假话,为此得罪了话题女星苏梦蝶和烂片导演郑千里。在剧本会对凶案进行还原的过程中,他几乎是唯一对真相感兴趣的人,即便关老师苦口婆心劝他收手,他也义无反顾。可是,当案件逐步逼近真相时,李家辉对于真相的本质和意义产生了新的思考:真相固然只有一个,但当真相公之于众那一刻,你确定它真的能产生积极意义吗?当李家辉的手即将拍向神秘少女的肩膀时,他犹豫了,真相真的触手可及,他退缩了,而这里的犹豫和退缩不是圆滑妥协,而是对真相的本质意义的叩问。就在这一刻,李家辉和银幕之外的观众对真相二字的理解同时得到升华,影片也顺势完成了一个圆满的B故事。
至此,可以说,影片用一个不太严肃的方式传递出了十分严肃的思考。从第一层叙事里的影人自黑到第四层叙事时他们充满温情的相互周济与成全,其实是电影主创给予全体从业者的一声问候,同时对当时造就荒诞现实的深层土壤(也就是被杀的三老以及制造三老的社会环境)发出了诘问,继而完成替被侮辱与伤害的夜莺们发声的终极任务。
当然,本片主创们绝不满足于理想中的大团圆结尾,紧随其后的彩蛋告诉我们,剧组乘坐的船发生了海难。没错,我们应该尊重真相,也应该尊重尊重真相的人,但更可能发生的是,这种尊重连同真相一起化为乌有……那么,我们可以说所有追寻真相的努力都是虚无吗?不是的。那张最终被洗出来的黑白照片告诉我们,这群追寻真相的人曾经来过,这一点点微弱却顽强的努力,最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