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韦特兰娜·阿列克西耶维奇(SVETLANA ALEXIEVICH)一般都负责采访记录。几十年来,这位作者兼调查记者用俄语写作,借平凡百姓之口,笔叙祖国白俄罗斯的欢喜与苦难。不过10月8日,在瑞典学院宣布阿列克西耶维奇女士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后,她迅速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委员会大赞其“复调书写”,称其作品“是我们时代苦难和勇气的丰碑”。这则消息是对全球非虚构类作家的肯定,更向我们证明:事实可以比小说更伟大——至少在阿氏等作家笔下,情况确实如此。
阿列克西耶维奇出生于1948年,她的成长从未远离过卫国战争(指二战期间苏联反抗纳粹德国及其欧洲盟国侵略的战争)的炮火与砾石。白俄罗斯在战争中损失惨重,失去的子民数量最多。她父亲的两位兄弟就因此再也没回过家。她在处女作《战爭的非女性面孔》(War’s Unwomanly Face,另译《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战争中没有女性》,1985)中写道:“我们不曾知晓没有战争的世界会是哪般模样,战争的世界就是我们所了解的世界。”这本书记录了来自白俄罗斯、乌克兰和俄罗斯的年轻女性抵抗纳粹的故事。当阿列克西耶维奇找到这些女英雄,有机会坐下来与她们聊天时,她们或已成为苏联受人尊敬的会计和老师,或已成为幸福的妻子和母亲。起初,很多人都只是重复着千篇一律的英雄和胜利故事。通常她得花上好几天,在素未谋面的战争亲历者家中喝喝茶,录上几米长的磁带,她们才会真正开口。那时,她们“回忆的不是战争,而是她们的青春”。这些女性从不宏大叙事,她们聊的全是日常经历。比如,一位女士想起了她当时为了参军剪短头发的故事。还有一些人为能分享她们的故事,已经等待了很多年。
在《锌皮娃娃兵》(Zinky Boys,1991)一书中,阿列克西耶维奇女士提笔又叙战争年代。该书记录了一位在苏联战争(始于1979年)中丧命于阿富汗年轻士兵,被安置于锌皮棺材运回国的故事。一位妇女告诉她,“这是一场母亲的战争”。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俄罗斯境内那些无名士兵的坟墓,仍在脑海中时隐时现。
在《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Voices from Chernobyl: The Oral History of a Nuclear Disaster,1997)一书中,阿列克西耶维奇女士描述了一段不同寻常的苦痛经历,有人称其为“战争中的战争”。1986年,核电站爆炸,事发十年之后,她完成了此书。书中描绘了一幅寂寥衰败之景。虽然人们普遍认为,爆炸只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但这场灾难却让其他人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他变得和原来不一样——我每天见到的,都是一个全新的人。”一位消防员的妻子如此回忆道。她看着他脱皮,脱发。护士警告过她,不要再睡在他身旁:“人已经变得不像个人,几乎是个核反应堆。”文字简洁,可是情感却溢于字里行间,读起来颇有祷辞的味道。即便是在最绝望孤寂之际,文章也点缀着让人不禁苦笑的斯拉夫式幽默。一位书商就曾不顾旁人劝阻,执意宣传并推广阿氏关于切尔诺贝利的成果,认为不管怎样,人们都会买她的书,“有些人买是因为他们的丈母娘,有些人是因为他们的老板”。
在所有的声音中,还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一直贯穿在阿列克西耶维奇女士的作品中。一位曾经保家卫国、抵抗纳粹的娘子军鲜少谈及她的过去。那位在切尔诺贝利事件中丧生的消防员,也永远没有了声息。他的妻子说:“我再也没听到过他的声音,就连在梦里都没有过。”士兵们都安静地躺在他们的锌皮棺材里。最后,其中有位母亲想到:“为什么大家都要保持缄默呢?为什么我们不知道这是谁干的?为什么他们没被审判?”阿列克西耶维奇女士大多数时候也都保持着沉默。她的天赋,是让别人开口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
阿列克西耶维奇女士接完这通来自瑞典的获奖电话后三天,10月11日,就是白俄罗斯大选的日子,亚历山大·卢卡申科(Alexander Lukashenko)再次当选总统。自1994年来,他一直连任总统。自奖项宣布以来,不少问题都集中于政治方面。10月8日,她向明斯克记者透露,“他们假装我不存在”。她说的“他们”,指的就是白俄罗斯的领导人们(卢卡申科已在自己的官方网站上向她表示祝贺)。自苏联时期开始,阿列克西耶维奇女士的作品就让她与政府间麻烦不断,不少人将其视为白俄罗斯反对派的精神偶像。不过,她赢得这次诺奖,靠的可不是她对政治的触及,而是她记录贫民百姓时的关切。她的这尊诺贝尔奖奖杯,将确保全世界都能听到这些沉默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