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旅行几乎总是要费尽周折地追寻“真实”。在全球化时代,麦当劳的素食汉堡跟泰姬陵一样能代表印度,“真实”这个词是否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
我曾在被称为旅行者圣地的也门首都萨那度过了难忘的一天。夜晚来临时,一栋栋的塔楼上彩色的玻璃窗闪着亮光。在盐市场,身侧带着匕首的男人们一边嚼卡塔叶,一边如火朝天地讨价还价。这里是世界上人类居住最为悠久的城市,城市四周环绕着土墙。每到黄昏,都有一群群裹着头巾的店铺主人走向有着1400年历史的清真寺做礼拜,礼拜声在空中回荡。这里如今是世界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遗产,而这尘土飞扬的街道,很容易让人以为,这座城市从先知穆罕默德在世时就不曾改变过。我敢说,这里就是旧世界,人们还常做礼拜,这儿生活节奏缓慢,还保留着部落习俗,与我所熟悉的加利福尼亚完全不同,那是一个快节奏、高度连通的年轻社会。
然而对我而言,也门最撼动人心的,并非在萨那老城,而是在因轰炸而备受媒体关注的港口城市亚丁。在一所拥挤的网吧里我意识到,所谓“真正的也门”,是网吧里大声播放着墨西哥民歌《小蟑螂》(La Cucaracha),卡车司机在外面按着喇叭。是一个也门和英国混血的男子在午后拉着我聊天,请我去一块墓地看看,他的家人多半埋葬在那里。是附近的诚兴餐馆(Ching Sing),它在近40年的战火中一直供应木须大虾,这里的菜单与我在另一家餐馆看到的菜单惊人地相似,那是一家位于阿曼南部瀑布中餐馆,离的很近,该店由印度人经营,食客也只有印度人。
我们对地点的期待,也就是我们想象中的浪漫和印象,永远都不会比那些地点本身更真实。因此,我们在恒河畔的瓦拉纳西(Varanasi)仔细寻找河边台阶上的死尸时,一直努力忽略路上许许多多的购物中心和麦当劳素食汉堡(McAloo Tikki)的广告。也正是因此,我生于日本京都的妻子来美国后,我带她到橙县一家看似正宗的越南餐馆和我华盛顿朋友都很喜欢的埃塞俄比亚市场时,她却惊呆了。
其实,她最想去的是环球影城,虽然那明明是一座假城,但却能唤起她从小对“通心粉西部片”(也就是意大利西部片)的记忆,想起《比弗利娇妻》中让全世界人都痴迷的“真实的美国”。她优雅又见多识广,她明白,旅行最深层的意义是让不真实的梦得到真实的印证。
清晨的老挝琅勃拉邦,僧人在化缘。
我知道,向游客提供非典型的体验才是度假旅行,尤其是奢华旅行的最本质的要求,这我都知道。旅行企业渴望向我们展示与众不同、回到家后就再也看不到的景象,事实上这也与当地人的日常生活完全不同。我们在一家泰姬陵酒店入住500美元一晚的套房,身旁围绕着手拿油灯和戴着手镯脚镯的舞者,房间被小镜子照得发亮,而这时我们距离外面日均生活费仅为1美元的“真实印度”遥远无比。为我们背旅行包的孩子们会嘲笑我们,他们的真实生活并不是这样。他们住在旧德里满是跳蚤的地方,还会在床上抓到臭虫。
简而言之,我们渴望的“真实”,本身就是一种幻想。在我珍贵的几周假期里,并不想让自己沉浸在“真实的印度”那种混乱、喧嚣、乞讨的麻烦之中。就像艾略特写过的,人类没办法承受太多现实。我们在假期所追求的超现实的印度,是不真实的印度,仿佛是PS过,精心编排到酒店宣传册里的图片。
如今,这种差距远比以往更明显,因为有很多游客已经到过了所有地方(哪怕只是在屏幕上看过),这反过来就意味着,未经调整的、非虚拟的现实,拥有了前所未有的附加价值。我们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求“真实”,为了满足这种需求,旅游业也做了更大的努力向我们展现“真实”。专业导游付出前所未有的努力,指引我们了解当地市场上匠人们的秘密,告诉我们哪些知名的餐馆号称只选用附近田地里种植的食材。六星级的酒店也期望能像它周围的村庄一样。尽管越想让客人舒适,它们就越不能真的像旁边的村子。
人们日益热切地追求真实,但实际上可能只是费力不讨好,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游客看到的“真实”,有时只是当地人精明的商业企划。在乌布,那场极具当地色彩的舞蹈很可能是为(甚至是由)旅游行业创作出来的。在拉萨哲蚌寺,身穿绛红僧袍的喇嘛们表演式地辩论经文中何为“真实”的本质,他们这样做,事实上是迫于政府的要求,只要能赚到钱,政府就乐于鼓励旧习俗。
几乎对每一个旅行者来说,一段旅程中最有价值的都是纪念品,也是一段特殊的记忆。比如说,从一位中国导游那里听到一段在美国的唐人街里找不到的故事。这故事常常与在村庄里度过的惨淡童年有关,那个“真实的中国”或许是人为制造的怀旧产物。让世界上的其他地方都保留如画风景和古色古香吧,保留在未经开发的“真实”环境里吧,这样我们走的时候就能炫耀些酷炫的自拍照了!
法国小说家皮埃尔•洛蒂(Pierre Loti)在1885年抵达长崎时,向一个朋友评论道,“在哪里才是真实的呢?美国吗?” 所谓真实,像美(也和真相)一样,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观察者的眼光。如今,我的朋友来到京都时无一例外会讲出同样的话。他们从京都那颇具未来色彩的火车站后发现,这座城市人口是底特律的两倍,但寿司店比底特律还少。
为此,我有时会带他们去附近一家麦当劳,我那时尚的日本继女会在那里穿着保罗•史密斯的裙装,喝冰伯爵红茶,吃限时供应的鸡肉月见堡。这座古老都城足够灵活也足够世故,可以随着季节的变化更新它对“真实”的感觉。那些进店后感到失望的,必定是那些抱有不真实期望的。
原文选自:B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