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校学霸遇见中国农村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7-05-05 11:51:02

名校学霸遇见中国农村

在四川色达,每天早上,刘洪贵都会在自己的快递中心门口,发动这辆不时抛锚的面包车。这辆开了6年的车,跑了100万公里,现在码表坏了,全身都是毛病。2010年,他来到色达,6年来开着这辆车派送了50万单包裹,让色达人知道了网购和快递。视觉中国供图

名校学霸遇见中国农村

  黑土麦田的乡村创客 黑土麦田公益供图

名校学霸遇见中国农村

  何艳艳(左二)、杨琪(右一)与村民探讨苗绣工艺。黑土麦田公益供图

执笔: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李玥

视频编导:高晨

H5制作:中青融媒工作室

文稿编辑:蒋韡薇

4月14日晚上8点,在湖南湘西一个人口不到500人的小村庄,3名女大学毕业生组织了一次令村民吃惊的分红大会。

此前,两名女生兵分两路,挨家挨户通知参加了合作社的村民。围着火塘吃饭的一家老小撂下碗筷,已经上床休息的庄稼汉趿拉上鞋,二十几束手电筒光忽闪着,顺着田埂聚拢到村委会。

在这间全村最亮的屋子里,村民围着桌子坐了一圈,烟气顺着种田的手弥漫开来。

对着20多个苗族乡亲,23岁的陈旖雪清了清嗓子。“我们要进行合作社的第一次分红。”她补充道,“分红,就是发钱”。

“几个大学生还能给咱发钱?”一个村民追了句。笑声、咳嗽声、扯着嗓子的交谈声,门外稻田里的蛙声,交织在一起。

在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花垣县补抽乡水桶村,许多村民生平第一次听到“分红”这个词。贫困将这个大山里的苗族寨子围住。100多户人家,多数居住在祖辈传下来的木头老宅里,火塘生生不息绵延百年。

几年前,水桶村的路刚修通,一批批族人接连走出去讨生活。就像中国农村的许多地方一样,这里剩下白发老者和垂髫少年。2016年8月,这条路为村里送来3个大学毕业生,还有从美国回来的。紧接着,无人问津的野生猕猴桃变成“网红”水果,农家腊肉顺着这条路出去,出现在城里人的餐桌上。

“年轻人的生命里应该有乡土”,但23岁的城市姑娘杨琪发现,自己对中国农村一无所知。在美国读书时,她曾把信用卡递给皮肤晒红的农夫交换新鲜的果蔬,农民是受人尊敬的职业。在日本访学时,她发现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愿意回到小镇工作,那里的公共服务像大城市一样便利。

“要回到我自己的国家,让人们意识到乡土的价值。”从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毕业后,杨琪想扎进中国农村。

她的这些想法,与黑土麦田公益不谋而合。该机构创始人秦玥飞从耶鲁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名大学生村官。他希望招募一批有想法的年轻人成为乡村创客,以扶贫专员的身份带动村民创业。两年服务期内,根据绩效考核,最多可获得20万元的收入(含食宿、津贴)。

“要做踏实的行动者,而不仅是评论家。精英、名校毕业生,应该是对社会有责任有担当的那群人。”陈旖雪把秦玥飞的这个观点分享在了微博上,她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同行者”。

2016年夏天,30名创客从清华、北大、哈佛大学、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出发,分散到湖南、江西、山东、广东的10多个村庄。

陈旖雪、杨琪和何艳艳3个女生,将“家”安在了水桶村。她们渐渐习惯睡觉时有青蛙跳上额头,习惯一觉醒来房间变成“昆虫博物馆”,习惯厨房里常有小羊光顾。交通不便,她们就蹭上三轮车去镇里,学会像冲浪一样随着山路颠簸不断调整重心。

面对村委会里的喧哗,善于表达的陈旖雪清了清嗓子,拉长语调喊了句“大叔、阿姨”,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过年的时候组织大家卖腊肉,成本也给了大家,我们还赚了一笔钱,合作社的社员人人有份。”每句话,陈旖雪都要慢慢地重复3遍,用眼神和村民交流一圈获取反馈。而读大学时,她是出了名的“快语速”。

“谢谢你们。”村民龙英超用普通话大声回应,其他人都笑了。在这个苗族村寨,祖辈都用苗语交流,3个“讲普通话的”女生在这里格外稀罕。

自打她们住进村委会,除了睡觉,那扇大门从没关上过。村里的妇女爱跳广场舞,3个女生就用电脑放视频和阿姨一起学。为了和大叔拉近距离,她们在赶集时买来烟,逢人便发。村子里100多户人家的大门,她们全都推开过。

在这个距县城40多公里的村子,多数村民靠种田为生,一年到头勉强糊口。有些人养羊、养猪,但也寻不到好销路。经过一个多月调研,3名创客决定在村里成立合作社,“集中力量办大事”。

她们搬出了《新闻联播》,把关于合作社的片段播放给村民看。陈旖雪将长篇大论浓缩成一句口号——“买东西少花钱,卖东西多挣钱”。

为了让老乡体验一把合作社的魅力,她们拿村里的野生猕猴桃试水,组织大家采摘。一个月下来,这些大自然的馈赠通过网上众筹卖出,成为村民的一笔额外收入。

“别人不当回事的东西,她们能卖出去。”尝到了甜头的乡亲,拿出5元、10元入股,50户村民正式成为合作社社员。

腊肉是合作社的第一单大生意。分红大会上,何艳艳把一份明细表放在每位社员面前,上面列着收入、成本、盈余以及分红等等,密密麻麻3页纸,需要村民挨个签字才作数。

“没有暗箱操作,太清楚了。”当过老师的龙英超摘下老花镜,高举起这几张纸,为3个创客点赞。

这次分红,村民最多的能分到694元,最少的有6.5元。一双双种田的手、喂猪的手、砍柴的手,一笔一划签下自己的名字。在过去,他们习惯挑着百十斤的农货,在山路上穿梭几个小时,辗转把东西卖到州府吉首,已经“顶破天”了。祖祖辈辈就靠这样的营生,勉强过活。把农产品卖到全国,坐在家里数钱,大山里的人从不敢想。

合作社成立后,3个姑娘盯上了农家腊肉。但因“远在深山人未识”,并没什么销路。

她们把网上的爆款腊肉尝了个遍,觉得“还是我们村的好”,她们请村民做实验,找出口感最好的调料比例,研究熏制时间,愿意卖腊肉的8名社员依葫芦画瓢熏制。

按照协议,肥瘦均匀的肉抹上盐和花椒,在石缸中腌3天3夜,才能挂上火塘。柴火取自山茶树,混入松柏枝、橘子皮和稻谷壳,茶果的清香将肉层层包裹。15天后,酒红色的腊肉熏制完成,白色的脂肪凝结成半透明的琥珀色,瘦肉劲道,肥肉剔透。协议最后特意标明:不按上述标准制作的腊肉,不予收购。

在想象中,村民经验丰富,手法老道,腊肉质量应该不成问题。3个姑娘觉得稳操胜券,发起网上众筹。在美国待了4年的杨琪,终于有机会发挥她的西餐厨艺。她用腊肉取代火腿和鸡胸肉,教网友制作三明治。还根据旧金山著名的奶油蛤蜊浓汤,就地取材,发明出土豆腊肉浓汤。

带着烟火气的乡土滋味,很快得到网友支持。第一批众筹还没结束,就有人呼吁发起第二波。但没人知道,这些在网上大受追捧的“小清新快手美食”,诞生在乡村厨房。灶台用几块砖砌成,碗柜是个废弃的文件柜,面包要翻过几座山才能买到。为了包装腊肉,她们还买来手套、口罩、帽子、围裙,化身“腊肉厂女工”。

距离发货的日子还剩3天,第一批腊肉到了。一个村民走了半个多小时山路,挑来上百斤腊肉,头上冒着汗,笑眯眯地等待收货。

“肉没熏透,里面还是湿的,我们发到全国各地肯定得坏。”切开第一块腊肉,何艳艳声音突然提高了很多。

收到的肉和协议约定的完全对不上号,3名姑娘傻眼了,躲在角落里商量许久,狠心让这位大叔把腊肉挑回去。

她们赶紧去其余7户农家验货。有的腊肉没熏干,有的则太肥,大多数人都被要求返工。

“这肉我不卖了!”在腊肉连续3次被退回后,一位大叔在发货前一天发火了,“凭什么对我们挑挑拣拣,一辈子都是这么做的,咋就卖不得。”

不管村民如何抱怨,3个姑娘一律客客气气地“按协议来”。那几天,她们把“市场需要”重复了上百遍,仍有许多村民不理解:“平时挺好说话,咋一做买卖就翻脸不认人?”在这群20岁出头的姑娘心里,“想敲开市场的大门,必须遵守规则”。

好不容易与村民建立起来的信任感,一下子变得微妙了。僵局终于在分红这一晚被打破。符合标准的860斤腊肉,为50户村民带来了3217.5元的净收入。

“为什么除了保本,大家还能赚到钱?”趁着分红,陈旖雪引导大家思考她们当时“固执的坚持”,“因为考虑了别人的喜好,腊肉才能敲开市场大门”。

听到这话,有村民轻拍了一下桌子,“这下子明白为啥要听你们的,这样才能卖到钱。”

当初一气之下差点翻脸不卖肉的村民摸出手机,悄悄拍下了陈旖雪认真讲话的样子。

在其他村庄,通往市场的大门也被陆续叩开。30名乡村创客,在15个贫困村建立了12个合作社,通过众筹的方式,用大米、蜂蜜、山茶油,为村民换回孩童的学费、娶亲的彩礼、新宅的家具。

“你们凭啥能把农产品卖出去?”在花垣县扪岱村,清华大学毕业的陈昱璇总被年轻人拦住。在村里,她看上去并不特别,脚上穿着老乡送的解放鞋,停水的时候,也和其他人一样10多天不洗头。

村里的年轻人,“今天打算开鱼塘,明天想养鸭,后天着急出去打工”,想创业却没头绪,迫不及待地要走出大山。陈昱璇意识到,除了在当地创业,还应该让经验留得住、可复制。

2017年3月,她牵头创办了“海客计划”,张罗起创业培训来。他们把县里的养猪、养羊好手推到这些年轻人面前,告诉他们,不需要背井离乡,也能通过劳动,赚得盆满钵满。

这些用农产品连接乡村和市场的创客,希望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年轻人也能意识到乡土的价值。当地追逐远方的少年,第一次认真端详起家门口的大山。

在“分红大会”上讲了一个多小时后,陈旖雪终于长出一口气,干咳了好几声。平日里不善言语的大叔走过来道谢。但在陈旖雪心里,他才是那个“该道谢的人”。

在村里,她被不会讲汉语的苗族奶奶拦下。老人拍拍自己滚圆的肚子,又指指她瘪瘪的胃,给她炒了6个土鸭蛋。跟着阿姨上山挖野菜,她们叫得出每种植物的名字,像女侠一样披荆斩棘,在土地耕耘,也在土地收获。她觉得自己像一颗庄稼,开始咂摸出乡土的滋味。

漆黑的夜,稻田里的蛙声落了。散会后,很多村民并没有走。几个汉子蹲在屋外,合计起养猪的事。屋里的女人更关心靠自己的苗绣手艺,什么时候能接到订单。这些寻求出路的交谈声,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