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是什么?”最简单的问题抛给最大牌的导演,于是有了10月21日上午引得整个乌镇提前进入喧嚣的一场重量级“小镇对话”——两位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亚洲导演铃木忠志和赖声川,把一个看似初级的命题聊得掏心掏肺,让在场的中外戏剧人也不觉感慨:这么大的导演也遭遇过窘境。
同一天,北京青年报系列文化直播栏目《后台》对此次对谈进行了网络直播。
“我为什么要从事这个职业?”
“我已经80岁了,我并不喜欢戏剧,最近看到演员排练经常会想我为什么会从事这个职业?”日本戏剧泰斗铃木忠志上来的一番话颇为令人意外。“做戏剧一直很痛苦,戏剧会让我们必须去思考一些很难的问题,国家是什么?语言是什么?人性是什么?这三点需要人同时去考虑的工作唯有戏剧。将戏剧中融入音乐、舞蹈是非常简便的做法,但纯粹的戏剧不应是这样的。我们不只要站在很多人面前,还要传递自己的理念。作为戏剧人一定要自豪,我们做的事情非常厉害。戏剧的工作是要把自己的体验和理念向社会传递。”随即,他把问题抛给了赖声川。
赖声川回应道,“铃木先生讲到的戏剧的社会性也让我思考了很多年,这一点从古希腊悲剧中会有很多启发。2600年前的人们在干什么?很多时候我们会说戏剧起源于仪式,但这是开始,不是结果。就如同印第安人求雨,求雨的结果就是要让老天下雨;有的人则要通过某种仪式转化人生,该如何实现。而戏剧就是要透过一群演员面对整个社会,他们所相信的理念都在戏剧里。我也有讨厌戏剧的心情,做一个戏要有完整性、可看性,又要达成转化人心的作用。你凭什么有力量做到,我的人生中有什么可以转化给你,我们凭什么在这样一个位置上,听起来很虚,但我们就是要在这种‘虚’中痛苦地做事。”
希腊人的伟大,在于把思考做成了戏剧
主人公都是“杀人犯”但希腊戏剧依然伟大
铃木忠志作品的题材选择大致分为三大类,古希腊戏剧、莎士比亚戏剧和日本本土题材。对此,铃木忠志的作答依然令人意外,“大家都认为古希腊的戏很棒,但其实内容都不是那么好。古希腊戏剧中几乎所有主人公都是“杀人犯”,或是老公在外面做了错事,老婆连自己的孩子都杀了;或者自己的儿子加入了和自己不同的宗教,母亲把儿子杀了;还有儿子把爸爸杀了,和妈妈结婚……过去的古希腊人民居然接受这样的人物,今天对我们来说好像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过去会有这样的戏剧出现?正说明人和动物一样,都有去弄死对方的本能,而希腊人伟大的地方也正是把这些思考做成了戏剧。”
此次在乌镇戏剧节上演的《北国之春》,是铃木忠志30年前的作品,而这个作品正与其自身经历休戚相关。“现在我住在利贺一个只有400人的村里,开始我去时村庄有1500人,而现在的400多人中有60%以上是65岁以上的老人。冬天这里的积雪有三四米高,老人们生活很困难,孩子为了生存都去了大城市,与父辈不能很好地沟通。很多父母与孩子在东京、大阪这样的大城市生活一段时间后不适应,回到村庄后福利医疗又都跟不上,就产生了很多尴尬的社会问题。我儿子在东京,他经营一个做电脑的小公司,不怎么回来。基于这些素材我们创作了《北国之春》,我不用电脑,更不用智能手机,所以如果有一天我倒在雪地里,可能会死在那里,不过我还是更希望我团队的演员能在雪地里发现我。”
“不考虑被接受,这是做艺术不是做生意”
明年,“戏剧奥林匹克”将在铃木忠志位于日本利贺的基地举办,虽然目前这里已经拥有6座剧场,但当年铃木忠志从东京转战利贺却实属无奈。“当年我在东京皇居前的一个剧场演出,因为剧场排练时间有限制,我们就去皇居前广场排练,警察来赶我们。后来借用了一个交响乐团的地方排练,因为想连夜,人家提出要给工作人员付回家的出租车钱;只能又借用一家酒店的宴会厅,但也是很贵……我的行动需要受经济制约,无奈才去了山里。
在这里即便排到很晚也只会影响到狐狸等一些动物,村长也只会抱怨我们拖的时间太长,会影响狸子怀孕,除此之外再没别的。这里的工作效率很高,在东京一两个月做的事,在这里只需要两周。做踏步训练时,我们被认为是军事训练,还被警察监视。不过现在政府会给予支持,帮我们建了六个剧场,还有供150人居住的宿舍。”
铃木忠志在利贺做的戏都为免费观看,但这些年有人会给10万日元,也有人会给很少的钱,或者还有学生是不付钱的。“这无关认同,也无所谓接不接受,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东西,不是让大家接受我的戏剧,而是理解我的行动。退守利贺后,有人说铃木逃跑了、蒸发了,如果支持我的行动就来,不是非要付钱。这么多年,做一个作品前我不会考虑能不能被接受,这不是做艺术而是做生意了,我就是要强调作品不是为了赚钱的。”
你是谁, 你的作品就是什么
面对比自己年长15岁的铃木忠志,赖声川甘当配角,说话不多,却也金句频出。“你是谁,你的作品就是什么。有人说,想了解一个作家就一定要去了解他的生平,这句话非常准确。乌镇也是一样,被很多人说成是自在松懈,这是因为我们几个发起人就是自在松懈的。铃木先生这些年正是离开了城市的规则,自己建立了一个规则。我也遇到过这样的事,前两年在旧金山歌剧院排戏,说好排练时间是下午2点到5点,那么一定是从2点零1秒开始排,4点57分时,导演助理会提醒我还剩下2分半,问我要排些什么,而到了5点零10秒,排练场一定已经空了。排练休息时,导演甚至是不可以和演员讲话的。这就是一个新的规则,我可能不认同,但必须要去遵守。”
都说铃木的很多作品有一种日本能剧的静态气质,这出在乌镇上演的《北国之春》,演员甚至是坐着,全场用半身完成了演出。铃木忠志解释道,“能剧中很多讲的是幽冥,而且日本人都是土葬的,所以认为意识是从地面长出来的。日本是农耕国家,种植水田稻田,人与土地有着特殊的感情,人死后还会回归土地。而且剧中演员的表演方式也不是现实主义的,是和自己的想象和记忆对话,所以演员是看着前面而非相互交流的。早期的日本戏剧是对着神演的,在剧场观众席正中会留有神位,演员始终是要展示给神看的,永远对着神演。就今天而言,不交流则成为了生活的常态。在东京坐电车,已经没有人关注上车的人,所有人都低头看手机。但我的工作就是要观察人,所以我会呆呆地看着上车的人,看看上来的这个女人漂不漂亮,人家常常以为我是痴汉,女子也会对我很戒备。在东京,夫妻俩吃饭时几乎不交流,太太回家后会用手机问先生,今天的饭好吃吗?”
文/本报记者 郭佳
摄影/本报记者 王晓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