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特金力求娱乐,有时难免有点出格。比如他谈到斯大林的风流名声时,还提及他的性器官,简直粗鄙至极。更重要的是,只要科特金认为是其他历史学家的理解有误,他从不怯于攻击他们的观点。科特金笔下的斯大林不是一个背离列宁的门徒,而是列宁的信徒。他在阶级斗争上的冷酷无情、态度上的绝不妥协,最重要的是思想信念上的坚不可摧,无一不继承自列宁。然而列宁的一份所谓“遗嘱”质疑了斯大林治理苏联的能力,给了斯大林的政敌一个主要武器,阻挠斯大林上位,但科特金倾于认为这份遗嘱假胜于真,极可能是列宁的妻子伪造的。
科特金的判断说辞极少模棱两可,含糊不清。有些学者认为俄罗斯农民现代化过程中集体化必不可少,这一点是“大错特错”。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哈利特·卡尔(E. H. Carr)断定是时势造就了斯大林,而非他改变了局势,这是“绝对、完全错误的”。相反地,斯大林“极其稀罕地展现了如何用个人决定彻底地改变整个国家的政治和社会经济结构,并带来全球性影响”,正是科特金的一个主要论点。或是,如他在一段中更为生动地写道,“当年两枪就能阻止布尔什维克政变——一枪干掉列宁,一枪干掉斯大林。(事实上当年在一场疑似的暗杀中列宁肩膀中弹,子弹导致铅中毒曾被当成造成列宁健康问题的可能原因。)”
科特金投入此书写作至深,有时甚至偏离历史学家角度,卷入争论之中。托洛斯基曾解释道,他无欲谋求高位,因为不想让人觉得苏联被一个犹太人统治着。这番说辞被托洛斯基斥为“大官话”。当时布尔什维克高层内部暗箭伤人、内讧不断,科特金痛斥,“布哈林(Bukharin)到底在干什么,他为何要泄密给卡米涅夫(Kamenev)?”
科特金的著作涉及甚广,饱含宏图大志和澎湃激情,注定引来不少挑战、争议和批评。我希望这本书能关注多些文化和宗教在俄罗斯帝国的覆灭和苏维埃的崛起中的作用,因为二者在俄罗斯人心中地位崇高,是救世主命运感的核心。科特金指出,斯大林会写诗吟句,也常观看戏剧,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Mikhail Bulgakov)是他最喜欢的剧作家,但从没人探讨过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也没人研究过决定性的年代里作家、诗人、作曲家和艺术家的作用。
全书最引人注目的是如今俄罗斯重蹈覆辙的不少问题。科特金认为,斯大林这样的人不可多得,仅以一人决策彻底改变了历史。斯特金的说法非常具有说服力,他的续曲重点讨论集体化,也承诺将会深入发展一下这个论点。如今观望俄罗斯计划要走的道路,很难不去思索那个恐怖的年代有几分是要归咎于斯大林那毫不妥协的意志,有几分要归咎于俄罗斯人那渴望特殊命运的不变幻想,又有几分要归咎到他们不断屈服于独裁者的懦弱天性。
“俄国革命反暴政,反腐败,尤其是反沙皇政府的无能,燃起了高涨的希望,民众渴求一个富足、公正和和平的世界,”科特金写道。“但一切都被布尔什维克党人给阻止了,他们不经意地在新政体里重现了旧政体的病态和掠夺,甚是无情。”今天这一切不正在发生吗?这难道不是当年苏联政府倒台后高涨的希望带来的吗?
当然,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普京(Vladimir V. Putin)的身上谈不上有斯大林的影子,今时今日的俄罗斯也和当年斯大林统治下的极权主义国家相去甚远,但就像当初年轻的朱加什维利身上看不出未来斯大林的迹象,同样当年身为克格勃低级官员的普京身上也没有任何今日俄罗斯总统的蜕变先兆。然而普京塑造的一切均继承自斯大林,如恢复独揽中央大权、苛刻异党异见、塑造自怜心态和牺牲精神、揪出每个问题背后的“华盛顿黑手”(斯大林时期是“英国黑手”)和俄罗斯采取的戒严状态。
因此,读者依然期盼更多关于斯大林的证据,以证明他确实只是特例,证明他是历史的恶意,而不是时势造就的枭雄,因为俄罗斯的未来可能也正在塑造这么一个枭雄。这个期盼引起了读者对续曲的兴趣,他们想看看斯大林如何决定把俄罗斯人饿个半死,让农民服从国家支配。科特金宣称,这种做法没有任何政治、社会逻辑,是在侵害农民阶级,也就斯大林做得出来。读者读完将近千页,还想继续读下去,证明了科特金的写作技艺超群,出神入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