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萨克斯最大的才赋在于感官灵敏，他能够看见、感知，甚至简述出我们普通人无法注意到的事物。摄影：安德烈亚·阿茨/瑞杜克斯（ANDREA ARTZ / REDUX）
一年前，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奥利弗·萨克斯（Oliver Sacks）。回想多年以来，奥利弗和我每个星期都会在日落时分，于曼哈顿西区北边的自行车道上慢悠悠地骑脚踏车。在相隔仅有几英寸远的两辆自行车上，我们无话不谈，但大多是关于有趣的病人、自然历史以及美食的。他的声音很柔和，我只能勉强听清他在说什么。但是，当我们的右手边出现巨大的特朗普大楼时，他的话语和踏板频率总是会加快。他厌恶这些巨型建筑物，它们总是不断打断我们骑车时所见的美景，令人不快，因此他经常咒骂它们。
相反，他期待着路过79街船坞，这会让他想到从前城市岛屿的日子。在那里，他雇了个管家，每周给他炖一次牛肉，并把牛肉分成七份。一天，奥利弗发觉牛肉变少了，于是问道：“牛肉涨价了吗？我会多给你些钱。”管家不好意思地承认了自己顺手牵羊，因为买不起，她便拿了一些炖肉。“之前给你四英镑，那我现在给你八英磅，你自己留半份牛肉吧。”
接下来，我们会爬上小山丘，来到滨江公园的91街花园的止水带。那里的番红花、耧斗菜、风信子，还有郁金香都令奥利弗沉醉其间。他曾认为，一朵孤零的蒲公英被定义为杂草，十分不公，因为它们的叶子具有潜在利尿作用，而其本身完全可以食用（说着他将蒲公英嚼在口中，包括茎在内的所有部分），蒲公英名字很优美（粗锯齿的叶子与狮子的牙齿类似，法国人称之为“狮子的牙齿”），而且这种无性繁殖的植物却拥有很强的繁殖力。几乎每一种有生命的具有复杂细胞的真核生物有机体（包括藻类、真菌和动植物）都是有性繁殖的，但某些品种的蒲公英只有无性繁殖。奥利弗预测它们“很快”就要灭绝，至少地质年代内就会灭绝，因为“只有蛭形轮虫这一种靠无性繁殖的生物存活了数千万年”。我补充道，这是历史上的罕见时期之一。我告诉他，约翰·梅纳德·史密斯（John Maynard Smith）认为，蛭形轮虫无性繁殖的成功是“进化界的丑闻”。
“好极了。”奥利弗顽皮地咧嘴笑道，表示同意。
再往北走，我们来到了140街边的美丽旷野，那里有原生的农村，我们还曾想象过人们搬来之前的岛屿是什么样的。“乳齿象曾经在曼哈顿这里漫游过。”他回想道，好像他小时候见过乳齿象一样。然后乔治·华盛顿大桥（George Washington Bridge）便映入眼帘。这让我们回到现实，于是打道回府。
奥利弗喜爱运动。他说，与罗宾·威廉姆斯（Robin Williams）最愉快的谈话是在太浩湖（Lake Tahoe），当时他在仰泳，而罗宾则在一边划艇。他们从未对视，但畅所欲言。奥利弗总是告诉我珍贵的事实和逸闻，所以我们骑车时一路都不会很沉默。他告诉我，吃萤火虫，可能是致命的，因为萤火虫体内有毒素。虽然只能通过死亡的蜥蜴确认这一事实，他还是让我答应永远不要吃两只以上的萤火虫。
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的儿子伦纳德（Leonard）年轻的时候曾认真地问一个朋友：“你父亲在哪里研究藤壶？”他以为天下所有的父亲都花很长时间在显微镜下仔细观察藤壶。这个故事让奥利弗愉悦地无以言表，部分是因为其中的喜剧成分，但主要是因为他明白了为什么达尔文会花八年时间研究蔓足亚纲生物；奥利弗对无脊椎动物同样痴迷。当他得知章鱼十分聪明时，就不再吃它们了，还让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也不要吃。奥利弗对政治不感兴趣，从来没有在美国大选时投过一票。他宁愿投票支持他的笔和味觉。
奥利弗最大的天赋在于灵敏，他能够看见、感知，甚至是简述出我们普通人无法注意到的事物。我给奥利弗提到过许多患者。他在初访时会用两、三个小时或更长时间。有些患者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在诊察后，都知道他很特别，都想要更多的诊察时间。他的笔记洋溢着患者们生活的细微差别；他捕捉到他们的声音，见解敏感又杰出。
他肯定会被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的走红和“英国脱欧”的公投胜利而击溃。他知道，心胸狭窄和传播恐慌，会引导社会走向危险。奥利弗知道要从另一个视角看生活：他是个同性恋；是个不仅仅关心病人，更关心所有人的医生；是个从弱者中寻找力量的人。他的道德指南针指向宽容和善良。大约十年前，他在一次游泳之旅后离开哈瓦那机场，有人问他是否会给有需要的人捐一些衣物。他告诉我，他几乎捐了整个手提箱的东西，只留下了一包书、日记、放大镜和一些琐碎之物，因为有人可能更需要那些他捐掉的东西。
正如他在哈瓦那做的那样，奥利弗给我们留下了他所能给予的一切，他是我们的榜样：关心与同情那些与我们不同的或不那么幸运的人；保有乐趣与爱心；善于发现生活中的奇迹和美丽；并且知道感恩。
关于作者：奥林·德温斯基（Orrin Devinsky）是纽约大学兰贡综合癫痫中心的主任。
原文选自：纽约客
译者：爱新闻 伍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