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进化论的角度来说,这些人类的本领出现在其他物种身上也并非绝无可能。毕竟,自然选择的核心思想就是,现存有机体的细微变异可以最终促成一个新物种出现。人类的手部和臀部就来自我们的灵长类亲戚,逐渐由最初的祖先进化得来。那么,为何我们拥有一些独特的认知技能,而其他物种则完全没有呢?
德·瓦尔认为,认知能力没有等级之分。不过,他书中有种含蓄的张力,正好说明了自然阶梯观念依然十分强大。“低级”生物与所谓的高级生物拥有同样的能力,这种说法本身就带有“阶梯”的性质——大猩猩、乌鸦和儿童比我们想象的地位要高。因此,他的研究可以总结为:我们曾经以为,只有成年人可以使用工具/参与文化活动/设想未来/理解他人,但实际上,大猩猩/乌鸦/儿童也一样可以做到。德·瓦尔著作的大部分都带有这样的口吻,不过我们也无法就此责怪他,因为,惭愧的是,发展心理学家(像我一样)也常常使用类似的说法。
正如德·瓦尔所指出的,研究其他物种的更好方法是问问自己,不同物种如何进化出了不同的大脑,来解决不同的适应难题?当然,重要的不是“章鱼或乌鸦能否向人类一样做什么”,而是这些动物如何解决认知问题,例如,如何伪装成海床(the sea floor),如何用喙(beak)来制作工具。儿童、大猩猩、乌鸦和章鱼之所以如此引人入胜,并非因为他们像低一等的人类,而是因为他们陌生——并非因为他们像成年人一样聪明,而是因为他们聪明的方式我们无法达到。比如说,所有的小孩都可以假装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热情;而假如我们看到一个成年人像三岁小孩一般行事,我们应该会拉他去看医生吧。
对这些陌生思维领域的研究,可以提高成人的认知水平。儿童的扮演游戏或许会帮助我们理解长大后的观影口味。德·瓦尔的研究还提供了一个有说服力的例子。人类通常认为,我们的社会关系来源于我们的观念、信仰和需求,以及我们对于他人观念、信仰和需求的理解——即心理学家说的“思维理论”(theory of mind)。上世纪80、90年代,发展心理学家(我也在内)发现,学前儿童,甚至婴儿,都可以理解自身以外的其他思维。但是,想证明动物也有这种能力却是难上加难。“思维理论”就此局限为人类的特殊本领。
然而,德·瓦尔的研究表明,大猩猩也具有高度发达的政治智慧——它们十分热衷于弄懂地位、联盟之类的社交关系。(一位研究灵长动物学的朋友告诉我,他研究的小猩猩没学会站立以前,就会用炫耀行为(dominance displays)去模仿其他猩猩。)如德·瓦尔所述,猩猩确实会对同伴看到的事物作出推测。但实验同时也预测,这种行为仅仅发生在竞争性的政治环境下。进化人类学家布莱恩·哈尔(Brian Hare)和同事让一只地位较低的猩猩在两份食物之间选择:一份被藏在首领猩猩看到的地方,另一份则藏在首领看不到的地方。次等猩猩目睹了藏食物的完整过程,于是离第一份食物远远的,随后取走了第二份食物。
所有参加过学术会议的人都会发现,人类也是带有很强政治性的生物。我们会说,参会是因为很想知道智人(Homo sapiens)是如何思考的,但同时,我们也对谁是领导、谁是“朋友”同样感兴趣。在学术会议上,我们做出的那些政治性判断与“思维理论”关系不大。我们或许会对一位有名望的学术大家(a celebrity-academic silverback,银背大猩猩?)毕恭毕敬,尽管我们可能并不认可他的理论。在简·奥斯汀的书中,伊丽莎白·贝内特(Elizabeth Bennet)在意人们的想法,而凯瑟琳夫人(Lady Catherine)只在乎别人多么有钱有势;这两个人物都很聪明,也都是人类。
当然,我们明白人类的政治性,但还是认为,我们的政治性行为来自对信仰、对欲望的考虑。甚至在选举时期(election season),我们认为,选民有能力分辨出能执行政策的人,然而事实却是,他们更在乎谁跟他们站在同一边、谁又是优胜者。大猩猩的举动带给我们一种复杂的、抽象的社交观念,它与思维理论完全不同——这是一种本能的社交性,而不是本能的心理状态。
然而,直到最近,才出现了关于人类如何发展、如何发挥这种政治智慧的研究——或许在这一领域,动物比人类更易研究吧。可能是因为,虽然我们理解主导权和盟友性意义下的社交,就像大猩猩一样,但我们并不会像它们那样完全出于政治目的地行动。因此,我们不研究自己是否受思维理论的驱使,反而去研究猩猩是否受政治理论的驱使。认真想想进化认知理论,也会使我们放弃寻找解释人类智慧发展的“秘诀”。德·瓦尔的著作提出了一个让人无法回避的问题。毕竟,我只是一个现代成年人,坐在家具、书本、电脑、绘画和音乐作品之中,写着这篇文章——我生活的世界与最聪明的黑猩猩的世界有天壤之别。假如灵长类动物拥有和我们相同的认知能力,那么,生活的区别从哪里来呢?
进化心理学运动(the evolutionary-psychology movement)提出,我们身上拥有其他灵长类没有的“模块”(modules,特殊的思维器官)。但更可能的情况是,在早期,人类和其他灵长类动物有着较为相似的普遍天资,而经过几世纪,通过反馈机制(feedback processes),一些细微的变异被放大了。例如,生物学家口中的“生活史”(life history)起初有细小的区别,后来就会产生巨大的累积效应。人类的童年比其他灵长类动物长得多。小猩猩到5岁就可以自给自足地觅食了。即使在原始社会(forager societies),人类小孩也只有到15岁才能如此。因此,人类家长很难当。但是,这也使人类儿童有了更加充足的时间学习——具体来说,就是向老一代人学习。其他动物也可以从前辈处吸取文明成果,比如那些能吃到咸味甘薯的猕猴。不过,它们不像人类,有更多的机会、更大的动力去训练这些技能。
就算人类与动物近亲之间的差异是数量性的,而不是质量性的——不看其他的,就单独看几条认知能力——这些差异依然会产生显著的影响。如果你采用思维理论,而不采用地位和同盟理论去理解别人,长期来看,这个小小的差异将会导致生物进化、文化进化方面的巨大不同。
最后,德·瓦尔的书还提出了一些有意思的问题,比如在科学事业中,情感与理智如何糅合。探索动物和儿童的思维世界,已经成为了一个成功的科学案例。它肯定还有道德或政治的角度可供挖掘。研究与成年人差异如此之大的生物,挑战就在于,要进入他们的头脑,想象变成一只蝙蝠、一只倭黑猩猩(bonobo)或一个小孩子是什么样。他需要许许多多、完完全全的科学独创性(scientific ingenuity),用动物或孩子的语言,而不是成年人的语言,去探索他们的思维。
同时,对你所研究的对象抱有同情(sympathy,接近于爱的一种感情),也有利于研究。而当研究对象被贬低、侮辱的时候,同情一定会变成愤慨。所以,当你看到自然阶梯图景给“低等”生物的灾难性待遇,你的反应就算过激,也是有道理的。
但对于其他生物,爱会带给我们深刻的洞悉,还是深沉的幻象?在这一点上,伊丽莎白·贝内特和凯瑟琳夫人也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尽管我们有着出色的思维理论,我们依然要分清,爱,何时会给我们启迪,何时又会引我们走入歧途。因此,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把情感包裹在科学论文的纸下。不过,流行书籍就是另一回事了,在德·瓦尔的著作中,不管是同情还是愤慨都如泉涌。
或许科学研究和道德感受的结合,可以给我们提供另一种表达,来描述自己在自然中的位置。忘掉阶梯吧,我们可以借用19世纪自然主义者亚历山大·冯·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的生活之网(web of life)理论。人类不是站在阶梯顶端,不安地俯视其下苍生;用更加科学准确、更符合道德的语言来说,在这张复杂、精细的生物之网中,我们只是一根丝线而已。
原文选自:大西洋月刊
译者:爱新闻 景琬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