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禅宗不立文字的传统,让我联想到了心理学和语言学领域中著名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Sapir–Whorf hypothesis)。这个假说加强版的描述是,我们所用的语言会塑造我们的思维;弱化版的描述是,我们所用的语言会影响我们的思维。著名华裔科幻作家特德·蒋根据这一假说的加强版,创作出了他的巅峰之作《你一生的故事》;根据该小说改编的电影《降临》也已经上映。在这个故事中,语言学家路易斯学会了外星人七肢桶(heptapods)的语言和文字。人类的语言是线性的,七肢桶的语言是非线性的。根据加强版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由于人类语言的特点,我们无法预知未来;而七肢桶的语言则是非线性的(圆环状),路易斯学会了七肢桶的语言,也就拥有了预知未来的能力。路易斯预知到的未来是悲剧性的,丈夫会离她而去,女儿也会因罕见病先她而去,可最终,她依然选择继续自己的人生。
回到禅宗的主题上来。我们普通人依赖语言和文字表达思想,传递信息;而中国禅宗轻视文字,以通俗易懂的公案传扬佛法。根据萨丕尔-沃尔夫假说,我们芸芸众生会经历轮回之苦;而且,心理学经典著作《少有人走的路》一开篇便引用佛经开宗明义,“人生是苦”。而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的禅宗祖师以及佛陀菩萨们,则“不住轮回”,“普度众生”。外星人七肢桶希望人类学会他们能够预知未来的语言,路易斯学会了,她预知到了她悲剧的人生;禅宗祖师们也希望众生学会能够预知未来的佛法,如果有人学会了,他们将预知到乐观的人生,因为未来就是“不住轮回”。
神秀和慧能的那两首偈语,便是禅宗历史上著名的公案。我先试着理解这两首偈语。通常认为,神秀的偈体现的是渐悟思想,“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而慧能的偈反映的则是顿悟的思想。不过,作家费勇认为,慧能与神秀的主要区别还不在于顿渐之别。因为顿悟并非慧能的独创,佛陀当年在菩提树下证悟,大迦叶见佛陀拈花而微笑,这些都是顿悟。为了理解慧能与神秀的差异,我不妨引用两个更为通俗易懂的公案故事。
第一个公案故事来自印度。国王想让一个大臣当宰相,于是设法考验他是否能够胜任。如何考验他呢?国王让人把大臣抓住,在他的头顶上放了一罐滚烫的热油。国王对他说,你只要能够顶着这罐热油走完整个闹市区,就可以活命;如果溅出来一滴油或是人倒了,就立即处死。大臣头上顶着热油,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转念一想,任务完不成是死,不接受国王的任务也是死;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放下恐惧和杂念,专心于头顶上的油罐,一路走下去。
国王让人通知了大臣的家属。家属们匆忙赶来围观,哭天喊地的。但是大臣不为所动,依然专心于油罐,只管继续走路。路上又来了一堆人,大声议论路上的一个美女多么漂亮,但是大臣还是不为所动,一心走自己的路。后来,又有大象在路上乱闯,行人到处逃窜,但是大臣依然不为所动,专心顶着油罐走路。最终,大臣走完了整个闹市区,当上了宰相。
第二个公案故事来自中国。一个老贼的儿子,想让父亲把偷窃的看家本领传给自己。老贼当晚就带上儿子潜入了一个富户的家里。老贼很快就到了放贵重财物的房间,而且打开了一个柜子,让儿子进去看看。儿子一进去,老贼就把柜子锁了起来,并且大喊一声“有贼”,就一溜烟儿撒腿跑了。
那户人家闻声惊醒,起来抓贼。被锁在柜子里的儿子吓得浑身发抖,心想这下自己死定了。不过,转念一想,出去拼死一搏可能会死,干等着坐以待毙更是死路一条,反正都是死,不如出去搏一搏。于是,他假装老鼠咬衣服的声音,引来一个丫鬟打开了柜子。柜子一打开,他就跳起来,一掌掀翻了丫鬟手上的油灯,趁黑迅速跳出窗外,冲到院子里。十几个佣人追了上来。紧急之中,他心生一计,搬起一块石头扔进了井里。佣人们以为他掉进了井里,一拥而上,都围到了井边。于是,他很轻松地就翻过院墙,回到了家里。家中父亲正在悠闲地喝着酒,儿子不禁责问,父亲您为什么要害我?老贼边笑边说,老子怎么会害儿子呢,今晚我不是已经把最好的方法都教给你了吗?儿子一听,恍然大悟。
胡适认为,这两个故事反映了印度禅和中国禅的区别;作家费勇认为,这两个故事也反映了神秀和慧能的区别。神秀的偈还停留在印度禅的道路上,而慧能的偈已经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正式标志着中国禅的形成。
修行佛法的基本途径是“戒、定、慧”。神秀的偈和第一个印度故事,强调的是按部就班,持之以恒,经过一个过程渐渐达到目标。印度故事上中的那个大臣,在面临死亡的威胁下,首先抵挡住了亲人的干扰,然后抵住了美色的诱惑和干扰,最后排除了大象和混乱的干扰,专心于头顶上的热油罐,一步一步排除杂念,最终“降伏其心”,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戒了就能定,定了就能生慧;在处处有障碍的凡间,如果我们一步一步地修行戒、定、慧,就能“得大自在”,自由行走世间了。《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抵挡权势、财富、美色等等的诱惑与妖魔鬼怪的干扰,排除万难,最终到达西天,取得真经。
《西游记》的故事,跟上述印度的故事,以及神秀的偈,都是类似的。神秀的偈说的是,我们的身心本来很清净,但是被杂念污染了,所以需要我们一步一步、时刻不停地擦拭掉那些尘埃,让原本的清净显现出来。这个修行方法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对,慧能自己也认为对于初级修行者,这个方法是适用的。只是,这个方法有个重要的弊端,那就是修行者在一步步修行时,专注于过程中的形式,最终忘了修行的本义。换个通俗的说法,这种方法容易犯“形式主义”的错误。
正是针对这个弊端,慧能的偈和第二个中国故事,强调的是戒、定、慧三位一体,是一个同时发生的整体,要至始至终都有彻底的觉悟。慧能的偈和《六祖坛经》带给世间的,正是这股彻底自由的气息,不在乎一切形式的自由气息。当然,慧能的方法就不适合初级修行者,而是适用于高级修行者。
不过,过分强调印度禅与中国禅、神秀与慧能之间的差异,某种程度上也是另一种形式主义。可能是受到家乡的熏陶,我从小都不太注重形式,而是注重实质。我不太关注两者之间的差异,我关注的是印度故事和中国故事之间的共通之处;那就是,两个故事中都存在“转念一想”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