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小说算是最依赖情节的小说体裁了,书中的侦探为了读者,要一点点调查探索。在其他情节较为密集的小说中,通常会设置一个人物,来“行使”读者的“好奇权”。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简·奥斯汀(Jane Austen)的《艾玛》(Emma),女主人公艾玛坚信自己有能力看穿周围友人的情感动向。《艾玛》有个特点是其他奥斯汀的小说所没有的,那就是,一条隐藏的情节线在表面故事之后发展(当心,剧透来了!):弗兰克·丘吉尔(Frank Churchill)与简·费尔法克斯(Jane Fairfax)的秘密恋情我们看得一清二楚,但其他人物却毫不知情。一个类似却更加暗黑的例子是狄更斯(Dickens)的《远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s):悲剧的主人公皮普(Pip)看着年少的自己试图认清命运的线索,却一步步走入了截然不同的真实生活。作者的书名正好揭示了导致主人公误解的种种猜想。
如今,情节已失去了它的权威。只有少数几个入围布克奖(Booker prize)最终候选名单的小说家为我们献上了侧重情节的小说。而这么做了的人——例如迈克尔·弗莱恩(Michael Frayn)、莎拉·沃特斯(Sarah Waters)——却会被低估为“写作技巧不足”。值得注意的是,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小说界的领军人物之一,对于情节兴致盎然,热衷于利用读者的期待。凭借着两部情节精心设计的小说——《无辜者》(The Innocent)和《甜牙》(Sweet Tooth)——他已进军间谍小说界。读者可以安心阅读,因为他们知道一切都是作者早已安排好的;然而这种不世之才却也招致了一些批评家的质疑,说他冷酷地玩弄读者。
几乎没有哪个学术型文学评论家会把小说情节的复杂程度作为考量的标准。如果情节在一部小说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那么约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的《锅匠,裁缝,士兵,间谍》(Tinker, Tailor, Soldier, Spy)绝对会进入那一年的布克奖最终角逐名单。这部作品具有二十世纪英国小说之中最优秀的情节之一,由作者设计,却由一对虚构的对手斯迈利(Smiley)和卡拉(Karla)表现出来,他们俩是这位极其聪慧的作家的代理人。然而,那些欣赏勒卡雷才华的评论家却更倾向于选择传统意义上的文学特质——人物塑造、对话描写、地点再现等。优秀的情节?只有在看间谍小说的时候才会期待吧。
实际上,优秀的情节是最高级的艺术形式之一。如果对复杂情节所要克服的智力挑战还有怀疑,我们或许该想想作家(尤其是电视剧作家)是怎么让故事发展的。优秀的电视剧里不仅有机智诙谐的对话、充满张力的表演,还有或进展缓慢、或断断续续的情节。有时,同一段叙述会产生不同的情节效果,或有力,或鸡肋。复杂的悬疑剧《重任在肩》讲述了警局内部的腐败斗争,在第三季最后一集,有两段略显冗长的审讯,期间嫌疑犯现身了——出现在审讯者的iPad上——随后又出现了一系列令人迷惑的证据样本(武器的照片、电视影像、手机记录等),亟需进一步解释。谁无辜、谁有罪,观众早已洞然,但还是在事实面前感到迷茫。华丽情节的展开,依赖的是我们对证据掩盖真相这一过程的猜测。然而,故事不会止于那间问询室。贪污的警官似乎是被局面的复杂性激怒了,全副武装的他突然向警局总部开枪疯狂扫射。看起来,似乎只有拿着自动化武器在英国街道上开火,事情才能得以解决了。
薇琪·麦克卢尔(Vicky McClure)在BBC2套电视剧《重任在肩》中饰演凯特·弗莱明(Kate Fleming)(来源:Mark Bourdillon/BBC/World Productions)
同样地,BBC把勒卡雷的《夜班经理》拍成电视剧后,有些人虽对其赞赏有加,却也对情节持有疑惑。这部小说出版于1993年,是勒卡雷的首部战后恐怖小说,道德争议也很小:故事中的恶霸的确是“世界上最残忍的男人”,允许他进行军火交易的英国政客和情报官员也属于邪恶势力。或许故事的道德正面性会削弱情节。乔纳森·派恩(Jonathan Pine)是一名退役军人,他在一家奥地利人专营的酒店做夜班经理时,偶遇了军火商理查德·罗珀(Richard Roper)。派恩受雇于一名前情报局探员,奉命潜入罗珀的组织。他将作为厨师随行至巴哈马群岛(Bahamas,电视剧版改为了西班牙东部的马略卡岛Mallorca ),从两名(事先安排好的)持枪盗贼手下救出罗珀的儿子,以赢得罗珀的信任。
计划进展顺利,罗珀吸纳派恩进了组织,尽管他一见派恩就认出,他是几个月前阿尔卑斯山区(the Alps)一家旅馆的圆滑服务员。一些看剧的观众对这种情况的合理性提出了质疑。当然了,肯定存在一套惊天阴谋,等待观众去揭开。
这样想,就错了。如若勒卡雷有一套“惊天阴谋”,那么罗珀也应当有。然而事与愿违。与电视版本不同的是,在小说中,派恩再次出现的“巧合”本应当令罗珀更加警觉,因为派恩承认,自己曾在开罗(Cairo,埃及首都)一家豪华酒店中工作过,酒店主人正是罗珀的客户、邪恶的弗莱迪·哈米德(Freddie Hamid)。(派恩与哈米德的情妇索菲有过恋情,索菲死后,派恩便决意找罗珀复仇。)而在电视剧改编版里,派恩隐瞒了他在开罗的经历。情节的硬伤总要补救吧。依照设定,罗珀的忠心追随者科克伦少校(Major Corcoran)精明狠毒,一直对派恩抱有怀疑,他应该一次又一次激情满满地向罗珀进言,说派恩是个骗子。奇怪的是,当很多事件都指向派恩的时候,罗珀依然没有相信科克伦的挑拨。
对于勒卡雷的众多粉丝来说(也包括我),如此压制情节的进展让我们有些失望,因为这位作家早先的小说的确把情节的艺术发挥到了极致。他评价最高的两部作品——《冷战谍魂》(The Spy Who Came in from the Cold)和《锅匠,裁缝,士兵,间谍》——可称为情节最佳、最错综复杂、最严密精致。读《冷战谍魂》的时候,读者感觉就像是勒卡雷的主角亚历克·利马斯(Alec Leamas)一样,成了一个智商过人的间谍头目。结果,利马斯被愚弄得团团转,而观众也被骗得津津有味。英国情报局的局长精心设计了复杂的迷局,当然,也是由勒卡雷设计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