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处有趣的地方,就是《荒凉山庄》连载的第一篇里,狄更斯使用了一个插入语(parenthesis)来暗示他掩藏起来的设计:
戴德洛克夫人(My Lady Dedlock)(没有子嗣)从她的闺房中眺望着看守小屋笼罩的清晨薄雾,看着垒起的木料上燃起火焰,烟囱口冒出烟灰,一个女人追着孩子跑进雨中,跑去迎接走进大门的穿戴整齐的男子……戴德洛克夫人大发脾气;她说自己“无聊得要命”。
那个插入语后来就会被证实是假的——或者,应该重新措辞为“人人都认为她没有孩子”。把信息放在括号之间,有些欲擒故纵之意。人们都以为的次要信息其实正是线索,在几百页之后,我们就会明白,为什么看到小孩子迎接父亲工作归来,戴德洛克夫人会“发脾气”——也会明白,对她而言,怎样的行为才是“无聊得要命”(就连她丈夫也被蒙骗了)。
狄更斯爱读亨利·菲尔丁(Henry Fielding)的小说(他甚至给一个儿子起名为亨利·菲尔丁·狄更斯),他是从菲尔丁的小说《汤姆·琼斯》(Tom Jones)奇伟的情节中才学到了这种技法。《荒凉山庄》中的这个小细节可以呼应菲尔丁早期在《汤姆·琼斯》中埋的伏笔:弃婴主人公在婴儿时期就被发现,不知经谁之手,被转交到了仁慈的单身乡绅奥尔沃西(Squire Allworthy)手中。我们本指望他的老处女姐姐,布里奇特小姐(Miss Bridget)会对他抚养弃婴、视如己出的决定表现出恐慌情绪。她的确针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很可能是非婚生的婴儿大骂特骂:“她把它母亲称作肮脏的荡妇、不祥之人、蒙面的妓女,以及其他各种有道德之人说不出口的脏话,说出来都让女性蒙羞。”但是,让她的坏脾气的管家吃惊的是(还有读者),她温柔地对待婴儿,下令让仆人好好照看他。“她的命令给了孩子很大的自由,就算那是她自己的孩子,这些关爱也不会更多了。”
安娜·弗里尔在ITV的《玛塞拉》(2016)中(来源:ITV)
这本小说的牛津世界经典版本中,整整800页之后,我们才发现,很早就去世了的布里奇特·奥尔沃西,才是孩子真正的母亲。菲尔丁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写出了情节的一条线索,而读者却无一人会怀疑。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认为菲尔丁的这部小说可列为“情节最完美的三部作品”之一(另外两部是: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 Sophocles’s Oedipus Rex,和本·琼森的《炼金术士》 Ben Jonson’s The Alchemist)。故事的叙述者一直好奇主人公身上发生了哪些事情、人物为何会那样行事,但这些,早在刚开始就已经计划好了。
柯勒律治的褒奖本意是高度赞扬:完美的情节具有罕见的美。然而狄更斯对情节的坚守却使他受到了一些同时代作家的傲慢态度,而且总是有些评论家说他妥协于大众品味。不过,在他后期的小说中,情节变成了他制造联系、构建小说世界的手段。对于狄更斯来说,当他让读者找出类似《荒凉山庄》等书需要揭开的节点时,最重要的一个词就是“联系”(connect)。
林肯郡(Lincolnshire)、镇上小屋、粉末组成的水星(Mercury)、拿扫帚的罪犯、当他扫院子的时候被外星光线照射的乔,这些之间有什么联系呢?世界的无穷历史中,来自海峡两岸的人们之间又有什么样的联系,竟可以把他们连在一起?
情节向我们揭示,富人与穷人,自大者和绝望者,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是如何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