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在《归来》拍片现场。《归来》的创作,正赶上外界对张艺谋纷纷扰扰的时候。张艺谋的态度是不回应,更不回击
拍《归来》的时候,张艺谋每一天都跟自己较劲,跟过去拍大片的张艺谋划清界限
B=记者
Z=张艺谋
“浓缩,不是减数量”
B:原著里哪些细节打动了你,促使你买下版权?
Z:我的文学策划周晓枫给我推荐了这本小说。当时这本书还没有正式出版,歌苓说这本书是“抗拍”的,拍不了的。其实很多段落我都很感动,写的是比较熟悉的时代和感觉。歌苓很痛快地把版权给了我。当时觉得买这个小说,就想拍最后 20 页,那是对我吸引力最大的部分。
B:最后的电影版本与原作相比做了很多改动,可谓简到了极致,为什么这样处理?
Z:有些东西未必是出于政审原因。有些题材,像重大的二战题材,世世代代都在拍,故事的风格样式都不同。比如有第一代战争文学、第二代战争文学,电影的艺术魅力就在这。我想干脆删繁就简,用最小的角度,把故事最大化。中国传统美学讲究“不留一字,尽得风流”,就是所谓的“留白”。
B:原作绵延几十年,男主人公陆焉识遭受的那些苦难,他自身的转变,也是原作中精彩环节,作取舍是不是很难?
Z:有些东西无法呈现。当你不去拍那些劳改生活,闪回也不要,又想呈现思绪,那只能拿嘴说。要看他三四十年代忽略的爱情,就得不止看一场戏,而要看他经过苦难的生活再回家,想做一个救赎,都需要因果的搭配,但大篇幅无法在电影中完成。
陆焉识对婉瑜的轻视和忽略,是在大宅门刚娶进门期间。巩俐和陈道明无法化妆成那个样子,俗话说“装嫩”,很不自然,那就要换演员,但换了演员就像另一个故事,所以我们需要重新给陆焉识定位。不管过去、不知道过去怎样,我们只知道今天的陆焉识回到家里,放弃他的身份和重新确认身份,甚至以陌生人的身份,只愿意陪伴她。我觉得能说明白这个问题已经很了不起了。电影只有 100 多分钟,总之,一定要有所取舍。
浓缩,不是减数量,减数量就淡然无味。浓缩像压缩干粮,压到一个小细节,压到一个眼神、一封信、片言只字上,去传递历史感。这种压缩表面看起来是减,但实际上很难拍,直面的呈现其实相对简单。你留白而要留出余味、有延展却很难,中国美学的东西很难讲。
B:小说中上海的背景也不要了。
Z:我一开始就认为在中国,只有巩俐和陈道明能演这部戏,没有别的选择。他们都是北方人,我无法让北方人去模仿上海的温婉,他们也说不了上海话。我把背景放到很宽泛的北方,我跟歌苓说,是戏随人而不是人凑戏,歌苓说没问题。硬要去呈现上海的老风貌和老家族,没有一个演员可以逾越自己的局限,把演员也累死,自己也不讨好。观众都知道他们不是上海人,电影出来观众也会挑鼻子挑眼。可以说这两个角色是为他们量身定制,打造成宽泛的知识分子。这样改也有好处,某些政治运动牵涉的是万千知识分子,冯婉瑜是中学老师,陆焉识是教授,教什么不重要,映射的是更宽泛的知识分子。
B:陈道明此前好多年没主演过电影了,怎么说服他来出演?
Z:其实不用说服,他和巩俐看了剧本都很激动。他们等了我一年,等剧本。在这一年里,两位演员都默默做准备。我和陈道明从同一个时代起步,最早从《一个到八个》开始合作,后来还有《英雄》。30 年的老朋友,谁也别藏着,谁也别装,谁对谁也不仰视,很多时候吵得脸红脖子粗,但还是很愉快,深层次的愉快。演员对电影有很多探讨和帮助,比如弹钢琴那场戏,就是陈道明提出弹陈其钢改编的《渔光曲》。
B:你怎么看待婉瑜这个角色?原著更像是陆焉识的独角戏,而你给了婉瑜许多戏份。
Z:互动是最大的困难。巩俐和陈道明讨论了很多次,虽然是婉瑜有病,但一定要互动起来。我们抓了她的动作,就是等。一个人等一个人有很多细节,婉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过去所有的苦难在她这里都记不得。我们下了很多笔墨在如何“等”上,只有架构好了“等”,才能让陆焉识进入这个世界。这是我们的主题,陆焉识一定要进入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虚拟的,不真实的。
婉瑜的苦苦等待,有了很多“等”以外的味道,甚至有了一种哲学的味道,是她心目中的天堂、是她生命的本能。所以陆焉识最终放弃自我、放弃身份,不再说“是我、是我”,而是融入到这个虚拟的世界里,去等一个不能回来、不可能回来的人。其实我们有时候在想,人的一生中何尝不是这样,期盼一个东西,到最后都不记得期盼什么,其实是面对自己。我很喜欢最后火车站那个镜头给我的哲学意味。
B:怎样评价巩俐的表演?
Z:我觉得巩俐完成得非常好。这种人物特别难演,人物有了病,如果演不好就是个活道具,观众看了一场就像看了你十场,演不好就是一直在重复,谁还有兴趣看?要让这个故事灵动起来、让故事丝丝入扣,没有别人可以演,我觉得就是她。很多次在现场,大家都被她的表演感动了。比如说弹钢琴那场戏,陈道明在弹《渔光曲》,巩俐从楼梯走上来,一步步往前走,并没有说一个字。现场放着音乐,很多人看着监视器都哭了,可能大家都有同感,那种寻觅的、那种殷切的眼光,她表演得非常内敛、很有穿透力。